李舫
在过往的叙事中,文学是对历史的敬畏凝结而成的心灵之术,是广袤生命的深深辙痕和夜行者破晓启程的启明星,是复活往事和延续种族的一种方式,是伴随人类从懵懂黯淡的童年成长起来的摇篮曲。从远古到现代,从东方到西方,从《吉檀迦利》到《埃涅阿斯纪》,从古希腊盲诗人荷马在爱琴海边的深情吟唱,到“身残处秽、动而见尤”的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痛彻追问……最古老的文学或许就是生命本身,岁月的砥砺使人类的记忆淡漠如烟,然而那些碑碣铭文却依稀可辨,那是隽刻在人类心灵的命运残片,是智慧凝聚而成的宝贵财富,是永存的故事。
然而今天,诸多迹象都在表征着文学的衰落。那些曾经给我们带来巨大震撼、滋养我们心灵成长的泣血之作日趋式微;文本在文学中所占有的分量越来越轻;文学制造从个体创作演变为规模生产和批量销售的市场化过程;纯文学期刊日渐萎缩,读者的审美已经很难达成共识;评论家对作品的审美评价变得日益艰难;根源于文化危机的“焦虑”浸透了20世纪的世界文学,文学原有追求宁静、澹泊、宽柔之美的终极诉求被焦灼感所取代,陌生而疏离、困惑而迷茫、虚无而无助的情绪弥漫文本;电视正在取代文学成为当代社会的主要的文化形式,主导着社会文化的消费方式,图像化生存成为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方式……这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但又不容置疑的事实———文学还在述说,而听众已经散去,那种“振臂一挥,应者云集”的力量正在烟消云散。
文学坍塌的谶语来自希利斯·米勒。早在2001年,这位著名的解构主义代表人物来华讲学,《文学评论》以“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为题报道了他对“文学终结”的宣告。其理由是,在过去150年间,照相机、电报、打印机、电话、电视机、DVD、电脑、通讯卫星和国际互联网等等新的话语方式,正在导致文学的边缘化,它标志着文学的时代已经结束。
的确,在这个以消费为特征的新电信时代,科技进步带来了太多的可能性,电影、电视、网络等正在取代文学成为当代社会的主要的文化内容,主导着社会文化的消费方向,图像化生存成为我们重要的生活方式,作为数字技术与图像的共谋,图像化技术正在以一种丰富、崭新、迅捷、符号化的品质制造着当代生活,电视对人类生活的参与宣告着“图像志时代”的到来。在这样一个时代,选择文学作为人生目标,无疑很像福克斯的那个著名的比喻,拆除了现实的屋子,来建造虚构的城堡。我们有理由想象,即使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再生,我们也未必有信心期望读者做好阅读的准备。
其实,我们不该忘记,在信息不发达时代,文学过多地承载了文学之外的诸多功能,如信息的传递、审美的判词、说教者的宣言等等。那么今天我们同样不能否认,文学的跌落其实不妨理解为文学向自身的回归。文学的诞生已经过无数学者的考证,从“吭唷吭唷”派、“结绳记事”派到“心灵图腾”派,不一而足。文学的未来却无法逃避两种命运:博尔赫斯式的纯文学越来越纯粹,消费性读物则必然伴随文学结构和文化功能的变化走向娱乐和市场———假如后者还可以被称为文学。
文学真理的明晰化、历史事件的细节化同样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经历足够遥远的时间距离的观察和判断。对于今天已经饱受各种信息冲击而不断踅向边缘的文学,其残存的象征意义尤为重要。人心不死,文学不亡,华丽的衣裳一件件剥落之后,文学寒素单薄的身形显得更加清丽动人。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曾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文化是一种习惯,一种先前规定的习惯。”他又说:“早期的文化将变成一堆瓦砾,最后变成一堆灰土,但精神将萦绕着灰土。”将“文化”换成“文学”,道理同样适用。只要精神永存,文学就不会消亡。
《人民日报》 (2006年03月23日 第九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