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陈黎 北京报道 郭铁流 摄
当脱下写着“少教所”的衣服走入人群中时,他们和普通的小孩并无区别:单纯,未经世故。他们大多身世堪怜,缺乏关爱,因此一切皆无所谓,甚至是杀人。他们曾经有罪,但依然是个孩子。当他们重新踏入复杂的社会,又会走向何方?2006年3月,记者走进北京市少年教养所,记录下他们生活的片断。
旁边的女孩骂骂咧咧,小宝突然伸出手,掐住她的脖子。女孩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慢慢倒在地上。
小宝背起书包,继续走在上学的路上,心里很平静。
村口开来了警车,许多警察下车带走了小宝。那是2004年的11月,小宝从此离开了家,离开了村子,因为猥亵杀人而被送进北京市少年教养所,收容教养三年。
那年,小宝13岁,正在念初一,那个女孩8岁。
一个狠心的少年,一个凄惨的故事。在北京市少年教养所中,小宝不是唯一这样令人可恨的一个。
他们抢劫、放火、杀人,脸色不变。可当他们玩起游戏,叠起纸鹤时,眼中分明还闪现着童真和稚气。只是,长满青春痘的脸上有着普通少年不多见的沧桑。
他们是一群特殊的孩子。曾经有罪,但依然是个孩子。在北京一条叫做“天堂”的小路上,一道紧闭的收缩铁门、高高的钢丝网和砖砌的高墙,把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小宝的孤独
小宝掐死女孩的事情发生得很平淡,村里没有闻到血腥味。小宝走了,女孩没了。生活还像以前一样。
不过,村里的人都说,“谁也看不出这孩子会杀人,100个孩子轮着排,也排不到他。”
他们都是北京大兴郊区人,一个村里长大。小宝是个内向的孩子,平时不爱说话,从不骂人,也很少和村里的野孩子玩耍。
小宝的父母天不亮就去卖菜,家中有一个哥哥,他们更偏爱这个长子。本该受到亲人爱护的小宝,沉默地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活。洗衣服,打扫卫生,炒菜、炖肉、烙饼……放学回来以后,弱小的小宝在灶台上忙来忙去,而他还不到一米五。
小宝没有什么朋友,来往最密切的是初中同学小勇。一个寡言少语,一个多嘴多舌。小勇很喜欢去小宝家玩,一到他家,就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见到好吃的吃,好玩的拿。小宝说:“你不要这样。”小勇破口大骂,“你妈逼……”总是这样。仇恨蓄积在小宝心口。
被掐死的女孩是小勇的妹妹,凶蛮比起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三个孩子一起玩时,小勇和妹妹轮番辱骂小宝。小宝没有还嘴。表面上,他们仍然是不错的小伙伴。
那一天,小宝去上学,走到村口,经过小勇家,女孩在门口,一见到小宝,起了劲似地骂。他们一边走,耳边全是女孩刺激神经的叫骂声。“真讨厌!”小宝心想。路过小树林,周边有一处小房子。四周无人。小宝不要再听了,他逼近女孩。她瘫倒在房子边。
整个过程小宝一直很平静,只有当警察来带走他时,才感到有点紧张。
3月28日,瘦小的小宝细言慢语、笑嘻嘻地说着,似乎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普通小事。他脸上疙疙瘩瘩的,分辨不出是痘痘还是疤痕。
“当时女孩骂了你什么?”
“就是脏话。”
“你什么反应?”
“生气。”
“你很容易生气吗?”
“以前生气老憋着。”
“把人掐死了,你怎么想的?没有感觉?”
“嗯。然后我就上学去了。”
“你性格挺内向的。到少教所以后,有什么变化?”
“现在开朗多了。交了很多朋友。差不多都是我的好朋友。”
“在这里,对学习有兴趣吗?”
“挺有兴趣的。”
“平时看书吗?”
“看。小说,科幻,传奇。”
与记者的对话,小宝都只用三言两语作为回答。脸上看不出他心里的任何想法。
冷漠少年
柴国红说,刚进少教所时的小宝,歪着脑袋,眼神迷茫,充满了敌意。
扎着马尾辫的柴国红是少教所一大队唯一的女副队长,48岁,两年前从女子劳教所调到少教所,这是当年北京市劳教局的一项人性化改革。
而在少教所,多的是像小宝这样的少年。
小郁是柴国红管教下的一个孩子,不久前刚解教出所。2002年轰动一时的某网吧纵火案,他是纵火者之一。
小郁的父母离异,他跟着奶奶过,不上学,成天泡在网吧里。那年的6月16日凌晨,13岁的小郁和另外三名少年,用汽油点燃了位于北京海淀区的某网吧。原因是那么的简单:因为网吧老板不让他进门,小郁一怒之下,决定报复。火灾导致了多人死亡,但小郁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刘强长得十分文静,可谁会想到他用斧头砍死了一个70岁的老汉?
“刘强的爸爸是酒鬼,(今年)元旦刚喝死了。”刘强的父母离异,平时喜欢上网。有一天没钱上网,正好邻村的老头到村里串门。晚上,刘强和另一个少年跟在老头后面,一人拿一斧头,当场砍死了老头。只从身上翻出三十多元钱。
案子当时没有破。有一天,刘强和几个小兄弟喝酒吹牛,吹谁做的坏事多。刘强说:“你们牛什么,我把人杀死了,你有我牛吗?”这桩血案就被他自己稀松平常地抖落出来。
少教所一队的50多名少年,性格各异,但多数都来自冷漠、贫困和充满暴力的家庭。有一个孩子,父母没事就打架,父亲揍母亲,他跪在地上都拦不住。为了寻找刺激,他就出去打别人,往死里打。
他们被家庭和社会遗弃,从仇恨到麻木,对自己身上的血债毫无恐惧和内疚。
“六七岁的孩子,没了爹妈,扒火车,流浪,在垃圾堆里捡着吃,在大桥洞底下睡觉,但凡有点帮助,不至于到这种地步。跪在地上求人,爷爷奶奶给点吃的吧。饿了三天,眼花缭乱,腿打软,怎么办?干脆和小哥们一起干吧。”柴国红苦笑着,“他们真是可恨,也真是可怜。”
虽然长年和劳教人员打交道,在柴国红的内心深处,却有一处非常柔软的角落。对她来说,孩子就是孩子,生病的孩子也是孩子,犯了错和罪的孩子同样是孩子;这些特殊的孩子需要重新再来的机会,一方面是自己去争取,同时也是要社会和大家不放弃他们。
触动和改变
柴国红有许多礼物,都是解教出去的孩子离开前送给她的工艺品、叠的纸鹤或幸运星、自己设计的卡片等。
小郁也不例外。走之前,他给柴国红留了一段话,附了一首小诗:“您的笑容像春日的阳光/您用阳光般的温暖/呵护着我们这些小草/您是我心中的妈妈/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对少教所的男警员,孩子们都称呼队长或所长,只有柴国红,他们叫阿姨或在心里喊她妈妈。柴国红的同事刘队长说,柴国红更多的是在生活上照顾孩子,情感上关心他们,那种母爱的温暖是男干警无法给予的。
在少教所里,这些天真未泯的少年们,或多或少寻回了一些家的感觉。尽管,少教所依然与世隔离。
从繁华的北京市区去少教所,车子得拐许多道弯,人烟渐渐稀少,才终于开到狭窄的天堂路上。天堂路上只有三处机构:天堂公墓、戒毒所和少年教养所。
少年教养所的外表却和普通中学没有太多的差别。楼的外表涂成了温暖的黄褐色,左边是教学区,右边是孩子们的宿舍和管干警的办公室。
大楼的门前是一片开阔的院子,种了柳树。春天的柳树刚刚发芽,细嫩的树枝在大风中摇摆。紫色的室外健身场所,也和普通的居民小区一样。门口有一些休息用的石桌石凳,周围还装饰上了石制的大蘑菇,童趣可鉴。
一大队里有十间宿舍,每间宿舍约十平方米,全部朝南,窗户很大,阳光完全照射进来,室内明亮整洁,窗台上摆着几盆鲜花和绿色植物,梦想照进了现实。
一间宿舍有六张床,六张连着的小桌子。床上没有床单,一层薄薄的绿色垫被。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天花板上是两个小吊扇。桌子下面的格子里,放着少量的书,有《孤岛访谈录》、《汤姆叔叔的小屋》、《罗马的兴衰》和《川菜家常菜》。
走廊里贴着马克思、康德、谢觉哉的名人格言。大厅里有一台四十多英寸的大电视。
北京市劳教局每年对少教所的投入至少几十万。
这些犯了错的少年,在这里不仅衣食无忧,而且受到良好的教育。对他们来说,这个地方,不似家,却胜似家。
少教所自编教材,为孩子们开了爱国主义、法律、心理等七门必修课,辅助课程和普通中学必修课一样,有英语、语文、电脑、美术、音乐等。
为了让孩子们回归社会后有一技之长,少教所增加了厨艺课。一个星期上一次。孩子们特别喜欢学厨,但只有表现好的,才有机会去跟食堂的孙大师傅学习炒菜。干警说,少教所里已经创造出了几道特色菜,蒜焖排骨,入嘴即化,回味无穷;糖醋鱼块,外焦里嫩,酸甜适中。
在孙师傅的手把手调教下,孩子们出去后,至少可以多一条生路。
操场边有一块菜地,孩子们学会了种菜。收获的季节,他们脸上会浮现出普通孩子的天真和快乐。
孩子们每天6点起床,洗漱完毕,六点半出操。7点吃早饭,早饭里有鸡蛋。八点半上课。12点吃中饭。然后午睡1小时。下午或者出操,或者学习。吃完晚饭后,集中看新闻联播,看完后干警要提问。晚10点准时熄灯。散漫惯了的孩子,逐渐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
柴国红说,少教所里每周可以打一次亲情电话。每个月准许家人探视一次。节假日加餐。过年包饺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体活动。
老鹰抓小鸡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他们可以任意挑选扮演老鹰或小鸡,而“鸡妈妈”永远属于柴国红。
柴国红有几本黑色的硬皮本,每一个孩子走出少教所之前,都会在上面给她写下感激的话。
“马上我就要离开这个大家庭了,我真的舍不得离开这里。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要真有您这么好的妈妈,我一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在这我叫您一声妈妈。我真的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发自内心地叫一声妈妈了。”
“在我来到这以前,我所想象的劳教所和地狱一样。在这里没有感情,只有冰冷的目光,讥讽的语言,野蛮的动作。但是到了这里,见到善良的队长,和谒(记者注:应为“蔼”)可亲的柴阿姨,我感动了。”
“妈妈,我又多了一个在我心里最美丽最漂亮的好妈妈,可以说我从小就缺少母爱,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爱护过我,我是一个很孤单的人。”
孩子们的落款都是“永远爱您的儿子”。
生日
3月28日这天,刘强和另外一个孩子过生日。柴国红买来了蛋糕和饮料,十几个孩子聚在一间宿舍里,为他们庆祝。蛋糕上的奶油过于新鲜,柴国红怎么切也切不成块。
在记者的目光下,孩子们有些拘谨,没有人唱生日歌。队长一个个点名,让他们对寿星说些祝福的话。他们说的最多的是:“祝你出去后,找份好工作。”“找份工作,孝顺父母。”
小宝在十几个孩子中显得特别小。他一直躲在旁边,非常腼腆,只说了句很简单的祝福的话。
分完蛋糕后,孩子们没怎么吃,把蛋糕抹在别人的脸上,也抹在柴国红的脸上,花花绿绿的。
他们以前很少过生日,有泪光在眼里闪动。
他们也笑,但笑容有些僵硬。又长大了一岁,走出少教所后,他们又会重新坠入到不可知的生活里,未来的路在哪里?
已经离开少教所的小郁当然赶不上小伙伴的生日。少教所的少年在离开后,经常会给他们的“柴妈妈”发短信,小郁却音信全无。柴国红心里一直记挂着他。
“父母把下一代全耽误了。小郁对生活总是没有信心,挺黑暗的。有了这个案底,没地方上学,也找不到工作。奶奶没工作,家里到现在赔偿受害者的钱还没赔完。你说他以后怎么办?”她说。
这些命运悲惨却又作恶的少年,离开少教所后也许又将流离失所。因为家庭还是那个家庭,社会的拒绝可能更加残酷。
有的人出所后,更加无力地飘浮在世上,像断了线的风筝,自生自灭。
他们曾经有罪。从小就没根没底,长大后会走向何方?
(文中涉及的未成年人俱为化名)(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摘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