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农街西起楚湘街,东止书院路。沾脚前六铺街大粪码头的光,原名“粪码头”。大粪虽大众,但终归不艺术,后换了这雅名,也肥沃到我——我曾在这里工作过,那些亲爱的师傅们就住在裕农街巷子的弯弯角角里。哦,差点忘了,裕农街还有一份独特,两旁的小巷从“裕农街一条巷”一路排到“裕农街八条巷”,添了北京某胡同的韵味。
我们厂占据了裕农街的两处地盘。总厂在裕农街正街上快近楚湘街的地方。原址还在,只是和它周围的房子一齐长成了两层楼了,当然厂子早已没有了。总厂原来的厂房其实也就是一个百把平方的棚子,里面两口坩锅。放牙膏皮和铝屑去煮,浇成铝锭。厂房内外被熏得“蔑黑”的,却举了个大气的招牌——湘南冶炼厂。另一处地盘,在裕农街二条巷内,只是一个一间房的小车间。
那年我16岁,在搬运队。当年从废品公司和内燃机厂运来铝渣加工,制成铝锭后,又要运走。裕农街巷子太窄,进不得大汽车,汽车只好停在楚湘街,我们用板车两头装卸。但楚湘街车多时,汽车却只好停在书院路。那就苦了我们搬运队,板车要上一个很陡的岭,一人拖,两人推,一边喊着号子,才能艰推上岭,但一不留神,就会陷进路上的洞里,我们便得拿出吃奶的劲使劲扳盘。
裕农街岭上住着陈师傅,装完车,大家就坐在她家阶级上休息,人手一大杯酽茶,喝着喝着就来了荤的,搬运队是些四五十岁的堂客们,只有队长和我是男的,我是细伢子,她们还“文明”,队长也四十来岁,就成了他们的“下饭菜”,最有味的事是拿队长“撞油”,四个堂客们抓住他的手脚,撞得他在空中欢喜地乱叫乱喊。摔得他夸张地捧着屁股——其实落地很轻,又是泥巴地。
她们还喜欢拿我开涮,逗我喊队长叫岳老子。队长姓张,她们叫他“张老四”。张队长就住厂子隔壁的8条巷,待我很好,经常叫我去吃饭,她女儿已初中毕业,长得水灵水灵的,要换着现在的年轻人,只怕早欢喜地叫了,但我那时害羞,坚决不叫,只敢暗恋。一睡觉就想:拖板车是谈不到爱的。于是,吵着去学冶炼,终于去了裕农街二条巷的车间。
所谓车间,却只有一间平房,一口坩锅。师傅叫李秀英,我叫她李妈妈,李妈妈住在厂旁边的一个大杂院里,大杂院里十户人家,没有厨房。过道上摆着歪七竖八的煤炉子。她住楼上,炉子放在过道的木楼板上,时刻让人担心起火。李妈妈很年轻就死了丈夫,守着个崽。崽已成家立业,她却死舍不得,一心省钱贴补儿子,师傅们都议论:“李婆婆还不抵,年轻时,好多男的追她,她都不肯,硬要守哒咯只(个)崽,崽又对她不好。”
李妈妈其实对我也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带给我。有一回,她定要我到她家去吃肉,那时吃肉凭计划,一大碗红烧肉,我狼吞虎咽一扫精光,吃完,才告诉我,是猫肉。难怪,有点酸酸味。
还有王刘吴伍等师傅都住在裕农街的各条巷内,现在裕农街不断地起着高楼大厦,哪里还能找得到她们,并且我也是胡子一把,不再年轻了……
这只怪我以后离开厂子外出读书,又在远郊谋生,再成家立业,在生活里一直死力打拼,等我调回长沙,一切已是人非物变。现在的裕农街更是拼着命地起着高楼大厦。
但,不管世界怎么变,裕农街的巷子还在那里。只要巷子在,我的那些师傅们就会隐着身,永远站在巷子两边,一个一个亲切地喊着我:“小谭伢子,你回来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