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天,我拿省委的工作调令,举家从黑河搬迁到哈尔滨。本来人到中年,归奔朝前大路是一生中的幸事,可心里总有抛亲舍故的自责。
我到底留恋什么?
朦胧之中,我回望远处天地之间,宛如一条银色飘带的黑龙江。 是她,在牵动着我,燃烧着我,点拨着我……
是啊,我这大半生,没有离开过她,即或到外面读书,也无时不魂牵梦绕着她。
我从小无数遍地让母亲牵着手到江边,她洗衣服,我听船鸣、兜小鱼、游“狗刨”……到了懂事的时候,江那边演习的枪炮声和排山倒海般的“乌拉”声,让我心惊胆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每当我和母亲路过江边那座石头房子,母亲总使劲地扯着我快走,让我把头扭过去,后来才知道那是日本人残害中国人的密室,从绞人机里排出的血肉直接流淌到大江里……
上中学的时候,我经常站在航标灯下,远眺大江,从心里盼着有谁能从江那边游过来,看看他是什么样子!有一天,我和两个伙伴游到江心岛,居然看清了密密麻麻的蓝眼睛在戏水在追逐在裸浴……
我随口用俄语喊了句“您好”,不想对岸有人用汉语回了句“你好”!于是开始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对呼,很快在大江两岸掀起了阵阵声浪,直到我喊哑了嗓子,喊落了太阳。我们在一片欢呼声中,几乎是倒退着走下江岛……
到了成年的时候,黑龙江沉寂得可怕,在大江里游弋的灰色舰艇不仅大煞风景,连水鸟也不知飞向何方。
如今,只能顺水下游的两岸人,已是横渡无阻,频频往来,在任何一伙人群里都看得见黑眼睛和蓝眼睛,听得见侃侃的两种语言。一个深得两岸民心的“双子”城的构想,正在悄悄地育发之中。
这,到底是缘于何物?出于何情?发于何端?我以为是文化,人类共通共融的文化。
文化是历史的投影;是人创造了文化,同时文化又创造了人。无论世界上的民族,怎样肤色各异、语言不同,以及有着怎样的生存方式的区别,作为人的最本质的属性都是相同的。人之间的所有差别,都在于文化的表层,而文化的深层内核,则是人性。说到底,文化就是人化;人化,就是人性化。
只有用文化的大视角,去回望历史,去俯视今天,去瞻视未来,才是公允的,科学的,才会淡去各自的民族狭隘和偏见,求得共识共存。
正是如此,我才把我中国北方民族史和中俄关系史的研究成果,转换成文学创作的素材,写出长篇小说《百年风流》和电视剧《黑龙江三部曲》。
徐祥久何以出巨资在边塞苦寒之地办起了远东最大的酒业———“振边酒厂”?听母亲说古堡坐落的豁地河谷,是海兰泡惨案的发生地,只身游过来的徐祥久把他苦心经营的白银倾注于此,就是为了以实业振边的气魄给中国人争口气。母亲又说,徐祥久和我父亲是旅俄华侨的交好,他曾得到过俄国朋友的恩惠,他年轻的时候,曾伴过漂亮的俄国女人……
黑龙江,是中国北方民族的生命之源头;黑龙江,也是中俄两种文化的不竭之缘河。
我站在高岸上,迎着一抹瞬息万变的晚霞,凝视着滔滔东去的黑龙江,已经全然分辨不清左岸的蓝眼睛和右岸的黑眼睛,不论是疲于奔命、安然自得,还是苟且偷生的芸芸众生,不过是小若蚁蝼,一闪即逝的精灵,在黑龙江的历史上,那些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征战,哪个能改变大江东去的方向?
人类共生共存的浑然球体,则到了众生携手呵护的时候!“天人合一”不仅是古往今来哲人的呼唤,也是人类维系生存的最后底线!(黑龙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