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张悦/河北、上海报道

　　小县冲击大体制的疑问

　　我们寻求一种制度改革的时候，要努力使之具备不可逆性

　　3月29日，当第124期《瞭望东方周刊》的封面文章《成安办公》上网后，最关心各界评论的人莫过于成安县委书记王晓桦了。

　　对于成安的“通透式办公”和党委票决制等党政权力公开透明运行的一系列改革，评论有弹有赞。多年在强大压力中力推改革的王晓桦并不是一个容易被物议左右的人，他最担心的反倒是自己的作为在外界得不到反响，无声无息地有始无终。

　　在网上，好评占据了大多数。一位搜狐网友评论成安的做法“也许不能打100分，但已经有了本质的进步，相对而言可以打90分了”。还有网友说，“值得推广，反映民意，一人说了算容易被攻下，跑官买官容易发生，现在不可能了，只有德才兼备有威信被公认的才有可能提拔。这从源头上遏制了用人腐败。”

　　“理解万岁。”王晓桦读到这些评论时有些动情。

　　已经探索多年的成安改革，即便是深获上级部门和普通百姓的肯定，依然面临如何前行的疑问。

　　成安经验能否推广

　　“为什么这样的做法就不能全面推广？”这个网民问得最多的问题，也一直在困扰王晓桦。

　　事实上，可与成安县的“通透式办公”比照的，还有此前媒体报道的陕西咸阳市拆除机关大院围墙，撤销门卫和传达室，允许百姓自由出入市政府大楼办事、上厕所，以及几年前吕日周任山西长治市委书记时，拆掉市委市政府大院的高墙，撤走哨兵，将大楼周围开发成供群众自由游玩、健身的场所。

　　每当这些政务民主的案例曝光，总有疑问在赞许之后提出：为什么其他地方做不到？

　　“这不是能不能做好的问题，是想不想做的问题。”国务院纠风办副主任李中华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说。

　　仅2005年一年间到成安参观考察“通透式办公”的外地单位就达36批次，而大多数参观者表示，成安经验“无法学习，难以效仿”。

　　这形成了一个悖论——被上级领导肯定的地方新政试点，却在基层不具可复制性。

　　另一个故事同样意味深长。一位公务员在看了《人民日报》刊载的介绍成安经验的报道后，想起20多年前，同样是《人民日报》，也曾刊登对河北邯郸另一个县的报道，“内容大概是县委院内有院，群众来访书记、县长拒不接见。一时间，尽管有许多批评之声，但这一‘有效作法’很快被全国各地效仿，以致今日如若县委、政府不设‘院内小院’反倒成了大新闻。”

　　“但愿20年后成安的做法能重新掀起全国的热潮，推倒小院，真正拉近党群、干群关系。”这位公务员说。

　　河北省纪委常委、监察厅副厅长王和平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他看来，成安的做法是一场执政理念的革命，在今年的省内推广工作中，像成安这样的基层政府改革会越来越多。

　　3月24日，国务委员、国务院秘书长华建敏带队考察成安党政权力公开运行情况，河北省委书记白克明也陪同考察，他们都给予成安充分的肯定。

　　3月28日，河北省信访工作会议在石家庄召开。《瞭望东方周刊》了解到，河北省委常委、秘书长张力在会上谈到成安的改革试点时评价说，成安办的是一件我们一直想办但没办好的事情，值得推广效仿；根据今年初省委曾派人到成安明察暗访的结论，成安的改革从硬件到软件都不是“作秀”。

　　到成安明察暗访的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付志方。

　　“他来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直到他暗访快结束时才打我手机。”王晓桦回忆说。成安党政权力公开透明的一项重要措施就是公开县里所有领导的手机号码，付志方就一个个挨着打，看到底是不是动真格的。“我接到电话时正在一个工地上现场办公，接到电话就往回赶，但回到政府大楼时，付志方已经离开成安了。”

　　如今，省委的表态为成安做法的推广助力不少。

　　“这个试点是有意义的，将来一定会作为一个普遍的方式实现。”王晓桦很有信心。

　　积跬步能否至千里

　　尽管显得“曲高和寡”，但在成安，由王晓桦主导的一系列基层政改已经实施数年，有人说这股清新政风让人联想到了曾任成安知县的宋代清官寇准。

　　当年寇准在任期间，每当收税和征役时，他都禁止巧立名目加额摊派，并在县衙前张贴布告，上边写清应征对象的姓名、住址等，其推行的清明政治深受百姓爱戴。对此，王晓桦认为，人们喜欢清官，实际上是盼望平等、民主的清明政治，而“通透式”办公模式正好顺应了社会的潮流。

　　不过，王晓桦本人却没有这种“清官情结”，相反，他认为清官不可能对政治体制改革起到实质性的推动作用，是“靠个人带动，但对体制没有变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并不愿意做个“清官”。

　　成安有不少干部曾经对王晓桦的做法私下抱怨。王晓桦敢于触动他本人也在其中的公务员群体，但在政治上，在为官和为人上，他并不“莽撞”。

　　成安县委办公室常务副主任阎志军曾经和王晓桦非常近距离地工作过一年。阎志军悄悄告诉本刊记者一个故事：王晓桦就任县委书记后，有一年中秋节前，一些干部给王晓桦送钱，偷偷放下就跑，不给他回绝的机会。这样积累了数万元计的“礼金”，王晓桦托阎志军物归原主，并特意嘱咐要在节后再还回去，以免再生事端。

　　“这期间，我只好把这些钱放在自己家里，整天提心吊胆的，假期也不敢出门，晚上睡觉也不放心。”阎志军说，后来王晓桦并没有处置这些官员，这个事情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王书记说这不能全怪他们，是不良社会风气使然。其中一些确实有能力的官员后来还被提升重用。”

　　王晓桦的渐进式改革模式是他在成安能够顺利施政的一大因素。王晓桦将之总结为“小步走，不停步”：“探索的过程必须是一步步慢慢进行，这样受到的阻力更小，制度设计也能逐步完善。”

　　王晓桦仍然在思索下一步的改革方向，这次报道后网友的讨论也让他进一步坚定了决心。

　　一些被王晓桦认为非常有水平的网友提出，成安党委权力的公开虽然限制了一把手的权力，杜绝跑官卖官问题，但县委委员票决制的问题在于有能力、勇于创新的人不容易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很多百姓评价高的人可能在选举中落选，其原因是存在利益小圈子，县委书记的权力被小圈子代替。

　　“你好我好大家好，原则少了人缘好，投票包你票多多。”怎样避免庸人当选的问题，网友的提问非常尖锐。

　　“这是我目前正在思考的问题，准备不久推出一项新的制度，叫任期制，三年一期、五年一期，任何到期的单位负责人，仍然像普通公务员一样重新竞选这个岗位。如果大家一时糊涂选一个庸人当领导，任期届满就可以不再选他。还有一条是民意否决制，有考核的民意否决，提拔的民意否决，转正的民意否决，联名的民意否决。”

　　会不会人去政息

　　和其他侧重于政府的行政权力公开透明运行的试点不同，成安特别强调了在这项改革中党委要先行，不能游离于权力公开透明运行之外。

　　王晓桦认为，改革主导者是县委书记，当然首先要从党委带头开始。“我当县委书记后发的第一份文件就是实行常委会票决制，接下来又有很多措施，全委会票决制、民意否决制，我们创造这些制度，这道关卡决定了选择干部不能营私舞弊。

　　有评论认为，成安改革的关键点之一在于身为县委书记的王晓桦“自我限权”，而成安经验之所以难以复制，也是因为这个“自我限权”——主政者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王晓桦告诉本刊记者，如果没有制度制约，一把手缺乏政治道德，搞权钱交易就很容易发生。“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党内，有干部能够一边带着问题一边提升。”

　　中国有句话叫“人走政息”，一个主事者的离开往往会导致一项事业的逆转，成安的干部中也曾有人担心，如果有一天王晓桦离开了，这些改革措施是否还能继续下去。

　　“我们寻求一种制度改革的时候，要努力使之具备一种不可逆性，使它不会回转。”王晓桦说，“成安改革的精神和党反复倡导的东西是一致的，我们只是把党的理念，转化成可操作的一套机制。所以即便别人不做，不评价，但他没法反对。”

　　王晓桦说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中国缺乏的是能把理想落实到现实的人，做事最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