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窦、安东尼奥尼与贝卢斯科尼

　　【作者】复旦大学历史地理所教授 葛剑雄

　　千百年后，中意两国人民还会记住利玛窦和安东尼奥尼，而不屑提及贝卢斯科尼

　　国际先驱导报文章 利玛窦不仅是中国与意大利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人物，也是西方人认识和理解中国人、中国文化的典范。当他在16世纪后期来到中国时，目的是为了传播天主教。但当他接触了中国人并逐渐理解了中国文化后，他意识到，尊重中国文化是传教成功的前提。所以他学会中文，包括一些方言，能够熟练地阅读和书写文言文，穿戴中国服饰，除了相貌和宗教信仰无法改变外，他已与中国士人无异，因而被称为“西儒利君”。他在中国编绘了多种世界地图，在一些城市测定了经纬度，与徐光启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向中国传播了西方最新的科学技术，在地理学等方面使中国受惠至今。他甚至修改了罗马教廷规定的仪规，容许中国人在皈依天主教的同时保留拜祖宗、拜孔子的信仰和习俗，使相当于今天的国务委员级别的高官徐光启在内的一批士人接受洗礼，成为教徒。利玛窦终老于中国，至今长眠在北京郊外。

　　今天五六十岁的中国人大概都还记得一位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尼，尽管他是在一个特殊的年代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成为中国的焦点。那是在文革期间，安东尼奥尼精心拍摄了旨在向世界介绍中国的影片。由于江青的无端指责，加上当时大多数中国人不了解异国文化，安东尼奥尼的善意被误解，他被批判为别有用心地丑化中国的反面教员。例如，说他不拍黄浦江上中国自己造的万吨巨轮，却拍了旁边的木制帆船，是故意往中国人民脸上抹黑。今天看来这种批判相当可笑，但当时的确激起了不少中国人的愤慨。尽管遭受如此误解，安东尼奥尼并没有改变对中国的友好态度。当中国终于开放时，中国向安东尼奥尼表达了歉意，他依然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

　　我一直以为，继承了人类古代文明精华的意大利人善于理解另一个文明古国的历史和文化，利玛窦和安东尼奥尼是他们古代和当代的杰出代表。在我学了世界历史时以后，从罗马到意大利都是我的向往，所以一旦踏上意大利的土地，我流连忘返，只恨时间过得太快。

　　因此当我听到贝卢斯科尼——当今的意大利总理的荒谬言论时，除了愤怒外，只能感到震惊，这难道是一位意大利政要说的话？他竟然说：“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他们不吃小孩，而是将他们煮了，当成肥料来灌溉田地。”作为一位历史学家，我可以明白地告诉贝卢斯科尼，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有过“易子而食”、“人相食”的记载，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作为毛泽东时代的亲历者，我也可以证明，在狂热的“大跃进”和三年大饥荒期间，中国人的确干了不少荒唐事，也有不少中国人因饥饿而死亡，但绝对没有发生过煮了小孩当肥料灌田这样骇人听闻的暴行。

　　据贝卢斯科尼说，他是从一本名为《共产主义黑皮书》的书中看来的。我没有看过这本书，但从书名可以断定，这是一本以披露共产主义的“黑暗”为目的的书。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以中国之大、历史之长、人口之多，什么奇谈怪论都会出现；要在历史垃圾中找出这样的“根据”并不困难。但作为一位政府首脑、一位宣称要与中国保持友好关系的政治家，难道能通过这样的书了解中国？难道不想到自己应该负担的责任吗？贝卢斯科尼完全有不信仰或反对共产主义的自由，但不能信口雌黄污蔑中国人民，丑化中国文化。更令人愤慨的是，他事后非但不愿道歉，或作深刻反省，只承认“是一个有问题的笑话”，居然称“不知道该如何约束自己”。他应该明白，一旦伤害了13亿中国人民的感情，可能给双方造成多大的损害！

　　此时此刻，我又想到了利玛窦和安东尼奥尼，我宁可相信，贝卢斯科尼代表不了意大利人，而且我的确听到了其他意大利人对这种妄言劣行的反应。具有五千年文明传统，又经过改革开放的中国人民不会将自己降低到贝卢斯科尼这样的水平，绝不会以牙还牙。我相信，如果贝卢斯科尼还不认错，意大利人也会消除这个污点。千百年后，中意两国人民还会记住利玛窦和安东尼奥尼，而不屑提及贝卢斯科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