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领处:被遗忘的公德角落
这个网络上流传的故事,表现了“拾金不昧”的传统美德在今天的社会处境:
“宝贝昨天在路边儿捡到5分钱。最初,我也本能地想到教育孩子捡到钱交给“警察叔叔”。但是仔细一想:
“警察叔叔”在什么地方?
为5分钱去找“警察叔叔”,“警察叔叔”会不会以为是神经有问题?
怎么敢肯定“警察叔叔”同样会交公?
给了“警察叔叔”对孩子有什么好处?难道可以在将来评个三好、免试入学?
不现实,也不实际。搞不好,孩子反而认为妈妈在说谎。
我只好说:孩子,你真好!非常诚实,以后捡到钱,都交给妈妈来处理吧!
回头,我对他爸说,这儿子,眼睛尖啊,今天5分钱,明天就是5块,后天就是50元……孩子爸说:这么麻烦,干脆捡到500万不得了!
北京市公安局拣拾物品招领处的50年,记录了中国社会公德中“拾金不昧”的曲线走向
★ 本刊记者/何晓鹏
江丰(化名)和朋友们来到位于北京市王府井的麦乐迪KTV。那晚他喝醉了,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连自己怎么回到宾馆的都记不起来。
等到发觉丢东西时,已经是下午,他有些焦急,因为里面有替朋友保管的皮夹,皮夹里有证件。
他给一起去的朋友们打电话,但没有结果。于是他回到麦乐迪,跟服务生一起在包厢找了一遍,没有。
江丰认为麦乐迪负有责任。
“为丢东西而来派出所报案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一天是李柏在值班,他和英宝龙在王府井派出所应该算是岁数最大的两个人,人们习惯称呼他们这样年纪的民警为老警察。
李柏正为手头的东西伤脑筋,那是一件黄色的旧夹克和一个皮包,皮包里除了一个手机和证件外,找不到任何关于失主的线索。
东西是值勤保安前晚在王府井大街上捡来上交的。
手机电量已经耗完,无法从中获得资料。惟一的线索就是证件上有武汉铁路某单位的字样。
一天前,李柏几经周折联系上了这个单位,对方说会通知本人,让李柏等回电。
但直到现在电话仍未打来。李柏担心对方没有通知到失主。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英宝龙是这里专门负责遗失物品管理的人,很多时候,遗失物品里有本人的身份证件,但他们按上面地址联系当地派出所时,对方很难从偌大的区域里找出失主。人口的流动性和人户分离使身份证上的地址形同虚设。
时间长了,对那些外地的身份证,英宝龙也就很少联系本人。
一筹莫展的李柏正在前台值班,江丰与朋友带着麦乐迪的员工推门而进,他们希望通过派出所解决纠纷。
结果,江丰面带歉意地领回了失物。他没想到丢在街上的东西还能找回,更忘记了“丢东西可以找派出所”。
“现在丢了东西的人很少上这里来找了,偶尔会有人打电话问问。”李柏说。
英宝龙发觉近几年来因为丢东西而来派出所报案的人越来越少。
“1996年以前,失主报案都要排队,一天二三十起,有时从上午到下午都有。现在每天两三起就算多的了。”英宝龙说。
对于来派出所找失物的人也远不比从前的络绎不绝。“除非这包里的东西值得他来一趟,尤其是外地的,通常即便联系上了他也不会来取。”
英宝龙那里有一个包,里面除了几张照片外空无一物。从照片上,英宝龙认出里面有一个国旗班的战士,跟国旗班联系上后,好几天了对方也没来取。
“前两天我们收到一个空钱包,是小偷甩的包,里面有很多卡包括银行卡。我们根据身份证找到这丢包的女孩,很快女孩的妈妈过来了,她说我们只要身份证,其他都不要了,都挂失了,觉得补个身份证还是挺费劲儿的。”
英宝龙拿出一个本子,那上面记载着今年王府井派出所收到的失物。上面有送交人的名字、捡拾的地点和时间,以及对物品的描述。一共11件,其中还有部分现金。除了三件已经找到失主外,其他都无人认领。
“都是附近单位送来的,也有我们的保安和民警捡到的。普通群众捡到东西很少送来。”英宝龙说,即便是单位也是像老东安市场这样的老国营企业,“这是他们的老作风。”
送东西来的人,英宝成会给他们开具一个三联单,“不会留他们的联系方式,一般也不会告诉他们这些物品的下落。”
也就是说,捡拾东西的人,一般不会得到该东西处理情况的反馈。他们把失物交给派出所,在道德上似乎就意味着交给失主。当然如果他们不相信派出所,就不会来交东西了。
3月22日,英宝龙把这次无人认领的物品送到了北京市公安局拣拾物品招领处。
那是北京市惟一一个专门负责捡拾物品管理的机构。在那里,有五个跟英宝龙年龄相仿的老警察。
“那几个人我都熟悉,说实在的,在我们这里找不到失主的东西都是比较难处理的,他们的活更费事。”
“作为中国人我实为有你们这种同胞而自豪”
北京市公安局拣拾物品招领处。这个门可罗雀的部门,在二三十年前曾经有过人头攒动的场面。
1956年12月10日,招领处正式成立,地址设在北京市西城区的石虎胡同,这里曾经是诗人徐志摩“新月诗社”办沙龙的所在。半年后,就迁到了繁华的西单北大街83号。
招领处成立的第一年里,就接收各类拣拾物品6万余件,这其中有各种证件、徽章、衣物,更有国家机密文件,拣拾人民币15000余元,这一数字在接下来的二三十年中有增无减。
那是一个脚穿解放鞋、衣服打补丁的年代,人们嘴里唱的都是《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和《学习雷锋好榜样》这样的歌曲。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作者作曲家潘振声回忆,在那段时期,老师办公桌上的小盒子里经常放满孩子们交来的找不到失主的一分、两分硬币,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他才写出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
招领处是当时的社会焦点。每年都有众多的学校组织学生到这里参观,国外来访使团也经常在公安部的安排下来到这里考察,荷兰电影导演伊文斯在1973年特意为其拍摄的纪录片来到招领处座谈。
范明是新西兰华侨,1972年,当他通过媒体了解到招领处的一些“拾金不昧”的事迹时,特意写了一封信,里面有这样的字句,“新中国有了你们这样高贵品质的人,她的前途会是何等光明!何等壮丽!你们的新精神、新态度,有直逼辉煌朝代——汉唐之势,作为中国人我实为有你们这种同胞而自豪!”在这一年,招领处接收各类物品82059件,人民币28763元,此外还有大量的银元、黄金、白银、翡翠。
招领处在上世纪80年代达到顶峰,工作人员近20名,直到90年代中期以前,招领处年均接待来访群众仍在4000人左右。
但从90年代中期情况有所转变。从1993年开始,招领处年接收失物数量已经减少到几千件,来参观的身影也渐渐消失。辉煌不再,随着日月的交替轮转,这里已经被历史染上了一层静谧。
2000年9月因为西单改造,招领处搬到现在的西四大街,工作人员也从当年最多时21人逐渐减少为现在的5人。在这条门前不准停车、不准骑车的街道,招领处更显落寞。
惟一打眼的就剩下门口的牌子:北京市西城区的西四东大街甲6号。
这是个逼仄的门面,门在中间,两边的大窗像两堵墙一样透不过光线,窗外的铁栅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了。这使处在绒衫店和玩具店之间的招领处呈现一种萧瑟景象。
这个老旧的二层小楼,惟一打眼的就是门口那个蓝底红字的牌子,上面写着“北京市公安局拣拾物品招领处”,后面还有接待时间和联系电话。
在这里工作着五个老警察,科长陈卫民,职员王运宗、刘卫民、崔宝林、张金陵。他们平均年龄48岁左右。
虽然是中午,但招领处的大厅里仍然见不到光线,这个坐南朝北的房子一年四季都是阴暗的。
幽暗的大厅里被分成两半,横竖摆放的几个展柜和木架占据了前部大半空间。一些看起来饱经岁月的桌椅和沙发搭建了后面接待和办公的地点。
此时只有刘卫民一个人在,他双腿跪在屋角的沙发上,面朝墙,那只拿着放大镜的手在墙上不断移动,他在寻找电话号码。
一张北京城区地图,下方印着一串串的数字,都是北京市公安局下属各单位的电话号码。
刘卫民来这里才一年多,跟其他人一样也戴上了花镜。“这里灯光暗,来这的人眼睛都花了。原来我工作的条件好,朝阳,阳光充足。”
一年半以前,刘卫民还在犬类管理科当科长,这个因电影《卡拉是条狗》而为人熟知的部门,掌管着城市狗族的户籍与命运。2004年底,因为年龄大了,刘卫民来到了这里。跟刘卫民一样,张金陵也是从装财处的管理岗位上退下来的,因为身体不好,张金陵今天请了病假。
刘卫民的工作是从遗失物品中找线索,好顺利地把它们归还给失主。这个工作没有任何悬念可言,它与福尔摩斯抽丝剥茧般的分析推理全然无涉,通常就是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寄发信件,或者按工作证上的单位打电话联系失主本人。
终于,刘卫民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户籍科的电话号码,他双手撑着沙发站了起来,走到桌旁拿起话筒,“喂,你打户籍科的这个电话问问……好,不客气。”
他已经记不清这种电话已经接过多少,询问的内容多与他们的工作无关,有问路的、问电话的,还有丢了东西来寻求心理安慰的。
“就因为我们门前牌子上有公安局三个字,老百姓有事就找这里,他不管你这警察是干什么的。”经常有一些到北京上访的人也会摸索到这里,“我们跟他说明情况,他了解后走了,不出半小时就又回来了。很多时候,他们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我们这里的事比较杂,也比较琐碎。”说这话的是科长陈卫民。2000年底来到招领处的陈卫民是通过公开竞聘担任这个职务的,今年49岁的他已经超出了这个职务任期年龄,但在这个被视作老同志工作所在的部门,管理者通常会干到退休。
招领处5个人每天晚上都在这里轮流值班。“你得保证24小时电话都有人接听。”因为招领处的电话写在公用电话簿的前面,很多电话都打到这里来,包括邻里间纠纷……
陈卫民他们还曾经帮群众抓小偷。那次小偷刚从公交车上跳下来,脸上粘着血迹,正要跑,看见陈卫民他们穿着警服的人出来了,脚就钉在地上不敢动了。
“遇到这些事我们都先管,然后再去处理自己的工作,因为大家都穿着这身衣裳。”。
下午两点不到,王运宗推着他的自行车走了进来,这个个子不高的温和男人,在这里已经工作了24年。
车前筐里装着青菜,他才从位于北京南三环的家中回来,因为家里有生病的老伴和老父亲。他每天中午都要骑车半个多小时回家做饭,然后再回来,这种状况持续了20多年。
“这项工作就是默默无闻的工作,成不了家、写不成文。”王运宗说。
放到招领处的物品通常会在这里保存三个月到一年的时间,过期无人认领,招领处将按照规定到指定部门变价处理,所得款项直接上交北京市财政局。
“纯是靠美德,这就受限制”
招领处里的空间并不宽裕,对于失物存放,只有前厅和后面的两间库房。但空间目前并不是问题。因为相较于以前,现在送来的捡拾物品数量要少得多。
北京的人口数量相较于30年前翻了一番,流动人口也多,城市建设拓展到了六环的位置,但招领处接收的捡拾物品数量急剧萎缩。
2005年,招领处接收各类物品1463件,比30年前1975年的122万余件(其中11789件是建卡登记物品),减少了800多倍。
“往这里送东西的个人非常少,一年也就三两个。大部分都是派出所、社会上的出租车公司、百货商店交来的。”王运宗接收的物品里,派出所送来的占大多数。即便是类似于商场等社会单位,把捡拾物品上交的也不多。
“没有法规约束这事儿,只是凭群众的惯性思维来做——捡到东西交警察,纯是靠美德,这就受限制。”王运宗说道。
一旁的刘卫民插话道,“你随便找个路口,你看有多少人是按照红绿灯过马路的,这还是在北京。光靠道德不够,必须有个法规规定个底线。”
陈卫民在刚来招领处时,每年接受捡拾物品3000件左右,近两年一直维持在1400件左右。作为北京市惟一管理捡拾物品的机构,这反映了整个城市捡拾物品上交数量的下滑趋势。
数量的下滑只是变化的一角。
走进招领处后面的两间库房,南窗的光线被几个大货架遮挡得严严实实,空气散发着一种仓库中独有的霉味。
五花八门的东西堆满了货架,电饭锅、雨伞、旧衣服、鞋、旧皮箱,在角落处还能见到很多款式各异的拐杖——实在无法想象失去它们的失主是如何走回家的。
“以前送来的东西还消毒,现在也不了,破衣服直接销毁。”老警察王运宗在这里担负着仓库管理员的职责,每次有东西送来,他都要把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一项项地整理干净。许多时候,打开袋子里的衣服,会发现里面裹着已经腐烂的水果或长毛的食品。
很多东西上面还有主人汗渍的味道,这些装在塑料袋、皮箱里的物品被打开时,整个屋子立刻就变成了一间“毒气室”。
“每收拾一次东西都弄一身土,什么样的东西都有。一些东西看起来没有什么价值了,白给也不会有人要。好点的我们挑出来直接摆到展柜里。”
王运宗所谓的“好点的”是指放在大厅里的那几个展柜中的物品,它们被分成三类,一类是在靠近大门的木板上挂着的一串串大大小小的钥匙;一类是码放在木架上的各色钱夹;其余的是放在几个大展柜里的物品,那里面有相机、手表、手机等物品。它们中间很少能见到当下的款式或昂贵的物品。看着它们,你感觉自己更像身处于街边巷尾的旧货商店。
“我们这边值钱的东西数量很少。”陈卫民回忆这两年招领处接收的最贵两件东西,一个是SONY的DV一部,他估计市价应该在五千元左右,另一个则是前两年由地铁安全管理办交来的一部投影仪,这部价值一万多的物品因为无人认领已于去年变价处理。
钥匙、皮夹、证件、相机、手机,这些身居前厅的物品,通常具有可以上网找失主的资格,其他物品很少。能上网的一年不过二三百件,占物品总量不到20%。
“真正值钱的东西现在收不上来。”陈卫民说,因为这很多人常开玩笑地说他是“破烂王。”而社会上,却常有人丢失值钱的物品。
而一个在别人看来很普通的东西,有时却对失主有特别的价值。
陈卫民讲了个故事,一位老人在西单商场丢了一双手套,在得知商场已经将手套交到招领处之后,让自己的女婿特意打车到招领处来认领。在外人眼里那双手套可能连五元钱都不值,更别说那几十元的打车费用,但老人就是要自己的那双手套。
但这种事毕竟很少,西单商场送来那一箱手套中,只有这一副回了“家”。
招领处正在被社会遗忘
在招领处的墙壁上挂满了失主送来的锦旗。每面锦旗上都挂满了灰尘,大部分都是上世纪的。
从2000年搬到这里后,招领处就很少再收到锦旗。“来这里的人也少了,交通也不如以前。这趋势是年年递减的,一年一年跟过去就没法比了。”王运宗告诉记者,现在这个房子是租的,一年30万的租金,马上就到期。
因为一直在临时地点办公,所以到现在招领处也没有办法安装公安专电。
崔宝林负责失物信息上传网络的工作,因为没有专电上不了公安网,他只能每月一次到总队去上传失物信息,这让招领处的工作效率大打折扣。包括在查询失主信息时也受到限制。“比如我们捡到一个身份证,用普通电话打到对方的派出所,他们是不愿意协助查询的,这里涉及到保密的问题。”
即使是“社会网”(internet)招领处也是在去年年底才安装上。
“这种通讯不畅也影响了招领处的归还物品数量。”陈卫民说,对失主比较重要的是一些证、卡,通常会在派出所存放三个月,找不到失主的才会上交到招领处,招领处因受上网条件限制只能一月上传一次信息,结果,即使联系到失主,东西也没用了——失主该补办的都补办完了。
“招领处的工作实际是在萎缩中。”在陈卫民来到招领处之前,这里有一个正科两个副科,在他接任时,已经不存在副科的编制了,人数也只有14人,经过2000年后2003年的机构人员下沉(下到分局、派出所)和退休,人数变为现在的5人。
“现在收的东西少了,跟人少也有关系,像以前我们有两辆车,人也多,有专人跑外联到各单位进行宣传。”因为人少,现在招领处的工作分工已经不明确了,很多事情需要五个人一起来做。
即便这样,还经常因为临时任务而被抽调人手。2005年的春节,招领处只剩下陈卫民和王运宗两个人,轮流值班了一个多月。今年夏天,张金陵还会被抽调一个月,押送未成年人回家乡,去年被抽去执行这项任务的是刘卫民。
“招领处有三老,房子老、东西老、人老。”崔宝林说,以前招领处的家具上面还雕有毛泽东诗词——“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现在的家具也多是上级机关换下来的。
“你采访我们这里一般上面都会同意,这里需要宣传。”王运宗说,“精神文明建设是提倡,但它是个软指标,花很大的力气不一定会有很大的变化。我们这里从来没有立功的,历史上就没有三等功,二等功更不用想。”王运宗说。
现在的招领处,来人稀少,有时一天来不了一人。那种各界人士来参观的热闹景象早已经不见了。王运宗说,“为了密切警民关系,几年前招领处还主动联系学校来这里参观,对方也没有直接拒绝,但后来都没有来。”
陈卫民讲,有一次,一个三年前丢东西的人走了进来,询问招领处里是否有他丢的东西。并不是因为他找东西找了三年,而是在路过这里时才发现原来北京还有这样一个机构,于是就进来问问。
知道北京有这么一个专门管理捡拾物品的部门的人,已经不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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