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对的就做,不要过分民主”
饱受争议的南国第一村老书记潘强恩认为,只要党支部成员没当面反对就当作村民全部同意
潘强恩
深圳万丰社区前党支部书记,深圳万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前董事长。 他提出了共有制理论,带领万丰走上富裕之路,希望能在万丰建立一个“乌托邦”(微型的共产主义社会)。1984年,万丰村在全国农村率先推行股份制,开创了农村“按股分配”的先河。2000年,成立万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拥有资产14亿多元。万丰因此有“南国第一村”之誉。去年他退任由其儿子潘泽勇接替任支部书记。
如今,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因为红利风波和“独裁”而广受质疑(详见本报昨日A17-19版)。日前,潘强恩两次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回应村民的种种非议。
“强”语录
“我到现在,都没有大的失误。很少失误过。
我当然有影响力,没有我这个影响力,没有全部党员的支持,他当然也不会上这个位置。
——潘强恩”
关于争议
“想到三个人,我就不觉得委屈了。一个是岳飞,一个是于谦,一个是袁崇焕”
记者(以下简称“记”):老书记,大家都知道万丰人人都是百万富翁,那您老是多少万富翁呢?
潘强恩(以下简称“潘”):起码有三百万吧。
记:可是别人都猜测您是亿万富翁呢。
潘:那我真是肥了。(笑)
记:您们家是最有钱的吗?
潘:我们家比较富,但不是最有钱的。
记:那您有私心吗?
潘:为官有为官的原则。
记:您的原则是什么?
潘:我的原则是爱民,爱护名誉。
记:您很珍惜自己的名誉。
潘:我对名誉的追求,远远大于我对利益的追求。
记:您怎么看待对您的这些争议呢?
潘:张居正,争议多少年,最后他成为中国六大丞相之一。凡是一个人提出一个观点的时候,没有争议就没有生命力。只有争议才能符合哲学。
记:从这个角度看,您反而是欢迎争议的。
潘:是的。不争议,反而不出真理。
记:那您觉得委屈吗?
潘:想到三个人,我就不觉得委屈了。一个是岳飞,一个是于谦,一个是袁崇焕。
记:您认为好多村民对您有误解,是不是也从一个角度说明村里的公务不够公开透明呢?
潘:我们每年都开董事会,为什么以前不吵,今年才会吵呢?
记:有人反映您变了,脱离群众了。您有没有这个嫌疑呢?
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变了吗?没有。
记:您觉得对外投资都是成功的吗?
潘:成功了,(对外投资)我们每年的收入有3000多万元。我们在学习大英帝国的模式,大英帝国去哪里,都能把哪里变成它的一块领地。英国的模式比较好,我对英国比较佩服的。往外开拓,把它建设好。
记:那村民们都是理解的吗?
潘:我认为大多数都是理解的。往外发展不是很好吗?万丰空间太小了。为什么拿破仑要打到欧洲去?
记:他们四处告状,您觉得烦吗?
潘:人活着就是烦,我司空见惯了。
关于民主
“我认为对的,我就会去做,不要过分民主”
记:您觉得自己民主吗?
潘:群众素质比较高的地方需要民主,群众素质普遍不高的情况下,主要靠领导人敏锐的目光和果断的判断力来进行。
记:那万丰算是群众素质比较低的地方吗?
潘:还是可以的。
记:那万丰村算不算民主呢?
潘:万丰是属于初步民主的阶段。
记:为什么用初步这个词呢?
潘:民主也是一个过程么。如果太民主,那就太泛滥了。中国共产党为什么实行民主集中制,这是非常好的领导方法,先民主后集中,这也最符合万丰的实际。
记:您的领导方法有何特色?
潘:我认为对的,我就会去做,不要过分民主。只要我问党支部有意见没有,认为没有意见,就当作是(村民)全部同意来做。
记:您的民主只限于党支部。
潘:对,我把我的主意说出来,我的观点是很明确的,如果没有反对,那就是默认,那就是通过。
记:您觉得不需要向群众一一来说明。
潘:这个不需要。他们没有面对面提出反对意见,我就视为通过。
记:您觉得有没有党支部里虽然大部分人认为不对的,但是却碍于您的威严,不敢说不的时候?
潘:我这个党支部是理论水平很高的党支部,他们也有否定我的提议的时候。
记:那会不会有基层群众认为党支部或者您的决策是错误的情况呢?
潘:到现在,都没有大的失误。很少失误过。
记:您认为您自己绝大多数都是对了的。
潘:我认为我是对了的。万丰没有我,哪有今天的好日子呢?
记:那么为什么会有相当一些人认为万丰今天的步子慢了呢?
潘:现在是守城时了,以前是短缺经济,现在是过剩经济。现在的发展应该以稳为主。调整产业结构的阶段不能太冒险。而且万丰的经济以实为主,不以虚为主。
记:您认为万丰还是在朝前发展,只是更平稳了。
潘:对,以前是冲啊,杀啊,现在是守城了,能攻能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现在万丰碰到的困难是发展中的困难,是可以解决的困难。
关于万丰
“万丰有钱了,可是人变得势利了。人情味没以前浓了”
记:说到一个老话题,效率和公平。万丰村家大业大,怎么才能让每个村民都满意呢?
潘:公平是指大致公平,不是绝对公平。万丰村民每人每年分一万多元,这是公平,这是保障性的公平。但作为投资者本身,以大股小股体现它的公平。而不是一味的公平。这是相对的公平。
记: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万丰还是有贫富差距的。
潘:万丰人再穷也穷不到哪去。
记:今天的万丰村,距离您的理想还有多远?
潘:我借用别人的话,如果全国都达到万丰的生活水平,中国农村就解决共同富裕问题了。
记:20年前您提出共有制理论的时候,会想到今天的万丰是这个样子吗?
潘:不可想象。我1981年当村支部书记的第一年,收入了40000块钱,当时非常高兴,第二年收入21万块钱,就很开心啊。哪想到有今天呢?一年收入两个亿以上。
记:所以可以说,您对今天的万丰是满意的。
潘:我不满意,是希望万丰往更高的层次发展,往更大的空间去发展。我只是一个小的实验田,但是我通过搞研究,达到了我理想的目的。
记:那您觉得万丰的不足在哪里呢?
潘:万丰有钱了,可是人变得势利了。人情味没有以前那么浓了,兄弟情也没有以前那么厚了。这是整个大环境的变化,不是万丰一个村。所以现在小学开始读三字经了。
记:说到在外乡外省购买土地的问题,我知道好多村民其实是反对您向外扩张的。
潘:土地是会增值的。土地本身就是财富之母,没有土地什么都不存在。好像大海中的船一样。现在这些土地,大部分都已经开发见到了收益。
记:您对万丰的终极理想是什么?
潘:希望村民的脑袋和钱包一样富裕。
记:您的意思是万丰人的脑袋还不够富。
潘:不够,远远不够。
记:怎样才算脑袋富了?
潘:行为比较文明吧。
记:您是不是以别人是否反对您来作为评价脑袋是不是富裕的标准呢?
潘:不是所有反对我的都是错的,我把别人的反对当作一种提醒,警示。我觉得他们脑袋不够富主要是指他们缺乏长远的眼光,对文化不理解。对文化不理解是最大的悲哀。
记:那您觉得万丰人脑袋没富起来的原因在哪?是村里哪些工作没能做好呢?
潘:改革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这些是很无奈的。
关于个人
“看人不准,有些不该用的,用了”
记:我知道万丰花了很多钱建文化设施,唱传统戏,可是好多村民也觉得这是劳民伤财的事情。您觉得呢?
潘:并没有花很多钱。如果万丰没有经济基础,我也不会搞万景园,粤剧团。
记:好像这些戏的剧情,书的内容,都是宣传您老的成绩的,有没有个人崇拜的成分在里面啊?
潘:一个人一个村没有文化,都是空的,有再多钱都可以吃掉赌掉,可是文化却是永远流传的,文化才是长寿的。这个是不是个人崇拜,仁者见仁。如果一个人搞个人崇拜,他必须是到了神的地步了。
记:您怎么定位自己?
潘: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
记:那您觉得您的某些做法是不是有些个人崇拜的嫌疑呢?
潘:你们为什么来采访我呢?是因为我是带头人。毛泽东都说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如果他什么都具备了,什么毛病都没有了,他也不是人了。
记:那您的毛病在哪呢?
潘:看人不准,有些人该用的,没有很好地发挥他们的作用,有些不该用的,用了。世界上最难的是领导者用人。我看人还是不够准的。
记:造成哪些损失呢?
潘:可以说不好听的,嘴里吃肉口里骂娘。不能说他们反对你就是错的,有意见可以说,但是用了他们会给集体带来损失。
记:说到用人的问题,我知道万丰的好多管理者都是您的亲戚,您有没有发现他们当中有的人有问题呢?
潘:这个还没有,我最讨厌表里不如一的人。
记:您管自己可能好管,但是怎么保证您身边的人都是清正廉洁的呢?
潘:人都是凡人,不是仙人,不能百分百看中人。
记:每个企业都会出现一些难以避免的失误,您觉得万丰的失误有哪些?
潘:到现在为止,大的失误没有。海南的那片地是闲置而已,其他的地都开发完了,都见到效益了。
关于儿子当选
“没有全部党员的支持,他也不会上这个位置”
记:现在您老退居二线了。
潘:对,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记:为什么这么说啊?
潘:我不在位了,中国有句老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后他们怎么发展是他们的思路了。
记:现在的书记不是您的儿子么,他敢不听您这个当爹的话吗?
潘:我的孩子呢,他有他的新思路,我很欣赏他,增收节支开源节流,都是做得比较好的,我觉得他挺不错的,比较优秀。
记:您觉得他挺不错,是从一个父亲评价自己儿子的角度来说呢,还是从一个普通万丰村民的角度来说的?
潘:我从一个公众人物,一个领导人来评价的,不是当爹的。当爹的只能说他是个好孩子。
记:如果他不是您的儿子,您会把这个书记的位置给他吗?
潘:不给他也不行,他选举的时候,是党支部推选,80个党员,70个人参选,我就得了8票,我已经宣布退休了。他得了62票。第一次是不公开的。第二次是公开的,还是这个结果,第三次正选,仍然是这个结果。
记:您是不是一直把他当作接班人培养的呢?
潘:我没有把他当作接班人来培养,但是我调动了他的工作,让他每个位子都去做一做,他当过团支部书记,民兵连长,到工程部当过职员,每个工作都让他做一做,磨练他。
记:对他来说,有您做父亲,是他的一个优势吗?
潘:我当然有影响力,没有我这个影响力,没有全部党员的支持,他当然也不会上这个位置。
记:那您觉得党员们选他当书记,究竟是看他的面子多,还是看您的面子多?
潘:我认为不是面子问题,而是能力问题,谁能挑得起重担的问题。万丰的党员,眼光是十分准确的。
记:您的意思是他们不会因为某人是您的儿子就去选他?
潘:对,他们没有以前的皇帝就要继权继位的想法。他们可以不投他的票。
记:可是党支部是您这么多年所领导的,他们又是不是能够百分百反映民意呢?
潘:每次选先进也好,选支部书记连任也好,我都给自己少算5票,就是担心他们碍于我的面子选我。
记:那您现在还垂帘听政吗?
潘:我的孩子个性那么强,怎么会听我的呢?
记:如果你们产生分歧怎么办?
潘:基本上我不会过问的,也就没有分歧。他怎么做,我不干预。何况他是维护公共利益的,我们的根本观点是一致的。
记:如果他做错了呢?
潘:如果真有,我肯定会提醒他。至少目前他还没有错。
记:您觉得他上任后干得怎样?
潘:挺不错的,他理论水平很高,不亚于我。
记:是龙生龙凤生凤的道理吗?
潘:不是龙生龙,而是平时我不知道他的理论水平,他当选之后我才发现,他的水平真的很高。
记:您们的领导方法有何不同?
潘:我是冲杀型,他是管理型,管理型比冲杀型还要难。他更容易得罪人。我始终留点情面。
记:您支持他这么做吗?
潘:他既然选择做,他应该有他选择的理由。
记:为何华西村的吴仁宝和南岭村的张伟基最后都是儿子接班?
潘:这是党支部的决定。再说举贤不避亲,自有古训。
记:这跟农村的大环境有关系吗?
潘:美国多少百年老店,都是家族企业。
记:所以您并不反感家族式管理,家族式企业。
潘:我并不反感。只要有能人就行了嘛。
记:您觉得家族式的管理还适合现在的这个时代吗?
潘: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只要他是一个能够守业的人,任何人都可以上这个岗位。
记:这是您把握的唯一原则?
潘:对。但是这不是我个人的选择,我只有一票而已。
关于人生总结
“共有制是成功的,万丰村是成功的”
记:您20多年的在任经历,如果让您自己来总结,您会怎么总结呢?
潘:共有制是成功的,万丰村是成功的。我20年的工作,小错有,大错没有。
记:您可以说对得起万丰的百姓吗?
潘:对得起。凭良心,对得起。我是一个比较合格的共产党员。
记:您觉得共产主义在村里实现了吗?
潘:初级阶段已经实现了。共同富裕已经实现了。
记:应该说您对自己的成绩还是满意的吧?
潘:应该说,我可以感到安慰。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记:您觉得您是哪种性格才获得今天的成绩?
潘:好学。不断地学习别人。
记:您想做中国的欧文。
潘:欧文尽管失败了,但是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记:您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吗?
潘:我是理想主义者,但是我和现实主义相结合。
记:在中国一些明星村,基本上都是能人经济,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潘:为什么要选一个好的支部书记很重要?一个村富不富,全看党支部,这个口号绝对正确的。
记:但是这种能人的管理模式,是不是也是一种风险呢?如果能人走得对,大家都得到效益,如果他走错了路,那么大伙就得跟着他受损?
潘:如果他失败了,他就不是能人,他成功了,才能叫能人。
记:一个地方的发展,过多带有一个人的烙印,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潘:中国以成败论英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中国的文化就是这样。
记:您接受这个理论吗?
潘:我接受,我失败了,我就不是能人。
A18—A19版采写:
本报记者 姜英爽
图:
潘强恩(左)认为其接班人——他的儿子潘泽勇(右)“水平真的很高”。 本报记者 单增辉 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