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学生”ＳＤ

　　仅凭个案，尚不宜宣称新教育实验是否成功。然而，正如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陶西平所言，新教育实验是将一条鲶鱼放进了鱼缸，把中国教育这一缸水都搅动起来。

　　撰稿／陈统奎

　　“在玉峰，80％的烦恼都是源自学生ＳＤ。”吴樱花实话实说。

　　昆山市玉峰实验学校，是第一所践行新教育试验的学校。吴樱花是这里的老师，ＳＤ是她的学生。

　　新教育实验是全国政协常委、苏州市副市长朱永新主持的一场实验，意在修补“人的教育”的缺失，让人不要成为爱因斯坦所谴责的只有知识没有人文精神的“技术狗”。

　　发生在吴樱花和ＳＤ之间的故事，是诉求“人的教育”的“新教育实验”的最好见证。

　　遭遇“新教育”

　　在全国20多个省份400余所新教育实验学校中，玉峰实验学校被视为“新教育实验”的“根据地”。2002年9月，玉峰实验学校挂上了“新教育实验”铜牌，同时也迎来了一位名叫吴樱花的语文老师和一位叫ＳＤ的初一学生。

　　报告厅里一片静悄悄，500余名学生正在静静等待报告的开始。“吭，吭，吭……”报告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循声望去，但见一名身高1．8米、剃着光头、身着背心短裤的学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全场顿时为之哗然。

　　吴樱花的脊梁上一阵凉，来者正是她的学生ＳＤ。这是发生在2005年春天的一幕。2003年和2005年，ＳＤ两次剃光头，作为挑战现行教育模式的标志。

　　2006年3月29日，玉峰学校校长周建华把笔者领到一楼展览馆，确切地说，这里是“新教育实验”的展示厅，墙上有李政道先生题写的“新教育实验”牌匾。 “这是吴樱花老师为ＳＤ写的三本日记。”在教师随笔展区，周建华指着3本名为“孩子，我看着你长大——ＳＤ日进录”的册子说。“师生共写随笔”是“新教育实验”六大行动中的一项，与营造书香校园、聆听窗外声音、双语口才训练、建设数码社区和构筑理想课堂一起形成实验的依托项目。

　　“师生共写随笔，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写日记写随笔的过程，其实是一个人成长的助推器。”周建华说，吴樱花书写“ＳＤ日进录”，以宽容和爱出牌，三年不懈，直面另类的ＳＤ，拨正其人生轨迹，给ＳＤ创造了终生财富。

　　吴樱花1990年开始从教，2002年应聘来到了玉峰学校。还没来得及熟悉电脑、投影等现代化的教学硬件，一场改变吴樱花“教育生命”的动员报告会就在9月的“玉峰”上演了。主讲者正是“新教育实验”的创导者朱永新先生，他痛陈在“见分不见人”的应试教育模式下，中国学生人格扭曲的非正常现象，鼓励玉峰师生播下“新教育实验”的第一颗种子，共同缔造“和谐的人”的新教育梦想。

　　令吴樱花激情澎湃的是，朱永新当场号召大家加入“朱永新成功保险公司”，投保条件是，每日三省自身，写千字文一篇，一天所见、所闻、所感、所思，皆可入文，十年3650篇千字文。如投保方自感十年后未能跻身成功者之列，该公司以一赔百。

　　这就是“师生共写随笔”的由来，吴樱花也成为一名最早的“投保者”，每天教课之余撰写一篇随笔。2个月后，吴樱花惊讶地发现，出现在她随笔中最多的是一名男生，他叫ＳＤ。

　　“ＳＤ，男，1989年出生……据小学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反映，他聪明却个性极强，素以调皮捣蛋出名，而且成绩相当好。”吴樱花2002年10月29日随笔如此记录。

　　叛逆ＳＤ

　　著名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曾在《纽约时报》上发表“教育声明”：他（人）必须获得鲜明的辨别力，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道德上的善，否则，他——连同他的专业知识，就更像一只受过良好教育的狗，而不像一个和谐发展的人。

　　这则被朱永新拿来当作论据使用的“教育声明”，也是吴樱花在“玉峰”实验“人的教育”的方向。玉峰学校的学生付出比公立学校高数倍的学费来到这所公立民营学校，为的正是接受更高质量的教育。“在应试这样一种压力下，我们和其他人一样戴着镣铐，但是有的人戴着镣铐躺着什么都不干，我们是在跳舞，跳出了精彩的‘镣铐舞’。”

　　“我不太在乎你们的成绩是多少分，我更在乎你们的品行。”开学不久，吴樱花就在初一（3）班宣布道。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静得有些出奇。

　　在玉峰，吴樱花的班级一度几乎是差班的代名词，学校只要有评比活动，这个班几乎都是最低分，“学生的自卑感很强烈，不少同学有破罐子破摔的思想：我就捣蛋给你们看，反正你不会说我好。”ＳＤ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有一天上午，吴樱花来到（3）班，发现教室一片闹哄哄，学生们因为发现学校发的牛奶的味道不纯而起哄。ＳＤ一声大喊：“同学们，快打电话回家告诉爸爸妈妈，学校发的牛奶变质了。”

　　吴樱花及时制止了这场可能发生的闹剧，但是心情很沉重，吴樱花担心的是ＳＤ的“反抗式表达”，这种报复性的“反向思维”很有可能使他的思考陷入单向思考模式，变成一个“单向度的人”。“似乎整个社会都欠了他的债务一样，仿佛全世界都要听他的，要按照他的意图旋转，让他为所欲为。”吴樱花在随笔里担心地写道。

　　这个孩子是不是一生下来就是来讨债的？吴樱花甚至这样反问自己。开学不久，她就频频往ＳＤ家里打电话或约请家长到学校，恳谈之下，吴樱花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ＳＤ幼时父母离异，母亲再婚，他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对他十分溺爱。“特殊的家庭造就了特殊的ＳＤ。”ＳＤ脾气暴躁，其母把原因告诉吴樱花，“因为ＳＤ流着他爸爸冲动暴躁的血液”，他们就为此而离婚。ＳＤ的生父在一封给吴樱花的信里写道：“现在的ＳＤ也就是我孩提时代的克隆。”

　　吴樱花回忆说，ＳＤ曾经做了一件令人不能容忍的事，他为了惩罚与他的好朋友周凌霄住在一起的邻班学生，他们竟在这个学生的牙刷上沾上大便后又洗干净，再骗他刷牙。全校为之哗然，“初一时的ＳＤ人人都知道是天地间第一恶人。”他的同学冯健朝回忆说。

　　在食堂和高年级学生打架，在课堂上牢骚满腹，公然破坏学校公物……尽管如此，吴樱花依然偏爱这个学生，说他爱劳动，班级里搬水的任务他包下了，领水果、牛奶时他也任劳任怨；说他有很善良的一面，并且天赋很好，上课发言踊跃，经常说出一些很有价值的观点。“这个孩子要么是飞龙，要么就是害虫。”吴樱花希望把ＳＤ引向蛟龙的方向。

　　以宽容出牌

　　“我打出的唯一有效的牌就是给予他宽容，有时甚至是超乎原则的宽容。”吴樱花举例说，课堂40分钟，ＳＤ只听15分钟左右就懂了，剩下的时间他就在下面翻看其他书籍。如果不让他看，他就在下面接话茬甚至捣蛋。吴樱花准了。

　　“宽容这个词从来就是一个奢侈品。”这是书写《宽容》一书的作者，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房龙的警语。吴樱花说她没有读过《宽容》，但是一如房龙所言，以宽容出牌的吴樱花果然尝尽甘苦。

　　有一个问题贯穿了ＳＤ三年的初中生涯——感情问题。ＳＤ之所以选择“玉峰”就是追随他所喜欢的女生而来。女孩是他小学的同学Ｚ。随后，14岁的ＳＤ很快就喜欢上了本班漂亮文静的学习委员Ｌ。吴樱花在批阅ＳＤ的日记时，发现ＳＤ如此讲述道——Ｌ人并不高，大约1米60的样子。她长得很漂亮，五官都很清秀，又透出一丝可爱。尤其是她的那对大眼睛，很大，很亮，真的很大很亮，而且很深邃。你可以看入她的眼中，但无法看到她的眼底。你只能在向她内心探寻的过程中感到快乐、善良，然后是成熟、稳重，接下来是一丝朦胧的压力与忧伤，然后……最后你就掉进了她的世界……

　　看到这样的日记，吴樱花并没有“暴跳如雷”，而是利用批阅日记的机会，与ＳＤ进行心灵对话，宽容了ＳＤ的儿女情长。不久，ＳＤ扬言Ｌ若不与他交往就要跳楼。“我很紧张，这孩子的心理是不是有障碍？”吴樱花一边开导ＳＤ，一边让Ｌ写了一张纸条，意思是他们还小，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希望还看到原来的傻呵呵的快乐的ＳＤ。一番折腾下来，Ｌ的成绩下降了不少，吴樱花于是找ＳＤ谈话，告诉他Ｌ承受的压力，这位桀骜的男生“眼里噙满了泪水”。吴樱花知道，这一出戏旗开得胜了。

　　然而，初二时ＳＤ又早恋了，是同桌的女孩。女孩原先成绩不好，开始ＳＤ只是帮助她提高成绩，渐渐地，在女孩成绩不断提高的同时，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不寻常。吴樱花批阅ＳＤ日记时，发现了这样一段话——我要去打球，她会让我陪她谈心；我要做作业，她要让我帮她补课；我要睡觉，她要和我打电话；周末，我去训练（到自己的街头球队），她一定要我待在家里守她来电……

　　“我没有责怪他，而是理性地告诉他要冷静地处理这份感情，让这份热情淡化，保持友谊，或者让感情转移。”吴樱花表现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容人之心，“为了排遣心中的恋意，我允许他即使在上课的时候，也可以跟老师说明去打一会儿篮球。”

　　即使是在开展新教育实验的“玉峰”，吴樱花这般“超乎原则的宽容”，还是引来了冷嘲热讽，除了个别领导和个别教师表示欣赏和理解之外，几乎所有的人把她也视作和ＳＤ一样的“异类”。吴樱花不止一次反问自己：“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2004年夏天，ＳＤ的一个决断，让吴樱花有了些许的安慰。她在ＳＤ的日记上看到了这段精彩的话：“早恋，果然是个青苹果——你抱着好奇的心态采它下来，你又尝了一口。你本以为它会和红苹果一样甜美，但事实恰恰相反，它又酸又涩。你想吐掉，但又舍不得。于是，你一口口地吃完了它，最后连牙都酸得倒掉了。而我？我很庆幸！我还没有吃完它，我只吃完了一半，我忍痛地把它丢了。”

　　“老师欣赏你，就像欣赏一部作品！”吴樱花给ＳＤ日记写下这句批语。

　　“ＳＤ让我精彩”

　　在吴樱花的随笔中，称呼ＳＤ时，她总是非常亲切地使用“我的ＳＤ”或“我的朋友ＳＤ”，偏爱之心溢于字里行间。三年间，她一共写下了10多万字。

　　2003年5月，ＳＤ在一篇日记里告诉吴樱花，他已从同学那里知道吴老师在写《ＳＤ日进录》，“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吴樱花干脆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把这些文字整理成册，取名为“孩子，我看着你长大”，这是一本2万多字的小册子。

　　“当他双手捧过我送给他的这本书时，从他闪着泪花的眼睛里，我分明感觉到他那激动跳跃的心。”吴樱花也是一脸的喜悦。“自从我看了你给我写的成长记录后，我觉得你是值得我信赖的。”ＳＤ对吴樱花说。

　　2006年3月29日，在“玉峰”会议室里，回忆与ＳＤ一起走过的三年，吴樱花神情激动。初二的ＳＤ是吴樱花最喜欢的，她在随笔里频频使用了“乖顺”这个词，ＳＤ情绪相对稳定，积极主动学习，考试他几乎都是班级第一名。令吴樱花始料不及的是，或许因为读了一个暑假的韩寒作品，初三一来，ＳＤ口必称韩寒，“又开始耍出一副流氓面孔”。

　　“我是谁？ＳＤ！我是个生下来就注定逆天而行，我行我素的人，对于我所执著的东西，我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是学业！”一开学，ＳＤ就给吴樱花写信，来了一个下马威。吴樱花简直崩溃了。

　　吴樱花备受煎熬，但她一次次容忍ＳＤ。对于初三学生，“玉峰”规定每周5次的活动时间改为1次，其他的活动课都让学生做作业，早锻炼也改为早早读。但是，ＳＤ不买这个账，早读课、活动课偏要抱着篮球去篮球场的。即使倍受方方面面的压力，吴樱花还是说服领导，同意他在完成作业的前提下，早早读和活动课可以自由。

　　回忆起去年6月20日下午，吴樱花眼里闪烁泪光。那天中考结束后，ＳＤ一个人留下来清理教室，“同学们都走光了，只有他一个人一直陪着我，我感觉他今天特别乖，特别留恋这里。”晚上，会餐回来的吴樱花看到，教室已经被ＳＤ清理得干干净净，他还把教室里的废纸卖了，80元钱就压在吴樱花的办公桌上。看到这一切，吴樱花泪水夺眶而出。

　　更大的奇迹还在后面。一个星期后，昆山市中考成绩发榜，ＳＤ，660分，位列全市第一。全校上下再一次瞪大了眼睛。领取成绩单那一天，在教室里，腼腆的ＳＤ恭恭敬敬地站到吴樱花面前，深深一躬，久久不肯起身。

　　如今的ＳＤ，已经是昆山中学的一名高一学生。他一进高中，就被班主任任命为班长，兼任体育委员。“我的朋友ＳＤ”告诉她，自己的梦想是清华园。

　　“我没有扼杀一位另类的天才。”吴樱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