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长的过程中,时常会有这样一幕:飘雨的日子,自己从影集中翻出父母发黄的老照片,仔细咂摸着属于他们的“幸福像花儿一样”的年代。其中有两张相片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是父母的黑白订婚照,摄于1969年秋,也就是父亲去海南海军部队当兵的前一天。 父亲当时已经23岁了,一身军装,英姿飒爽,眼神中透露出那个时代特有的纯净、刚毅;母亲穿着碎花点缀的的确良褂子,16岁的花容月貌全写在那一双流波闪耀的眼眸上。另一张是他们的“彩色”结婚照,摄于1976年,打上引号,是因为那个年代彩照的颜色是后涂上去的。当时,在部队服役七年、刚刚退伍的父亲跟着母亲从山东老家来到了“棒打狍子瓢舀鱼”的长白山下谋生。
小的时候,我和哥哥、妹妹时常躺在父母亲的怀抱里,听他们讲年轻时的故事。母亲最常提到的是父亲当兵那几年写给她的情书。母亲说,你父亲没读过几年书,可写起情书来却一套一套的。在每封信的开头,他特别喜欢用毛泽东诗词,比如,“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我们又迎来了胜利的1972年……”我们追问父亲这些事是不是真的,他每次都笑而不语,实在被逼急了就抱怨说:“要不是追随你妈,说不定我会在部队里干一辈子!”我知道,离开军营,父亲一直心存遗憾。所以,让孩子成为一名军人,是他心中的一个情结。
爸爸先后做过生产大队队长、伐木工人、卡车司机。10年前,父亲承包了一个木材加工厂。家里的生活条件,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节节高。但不知为什么,钱挣得越多,父亲和母亲吵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父亲经常出差发货,有时一个月只回家两三次。母亲每次发脾气,父亲都是默不做声。母亲一生气就喜欢摔东西,这样一来,父亲就更不愿意回家了。我们习惯了父母的这种冷战方式。但在内心深处,我们还是觉得他们是不能分割的一对夫妻。比如,虽然母亲看起来那么厉害,可骨子里她对父亲有很强的依赖性。父亲开卡车那几年的冬天,零下20多摄氏度的天气里,母亲总是在凌晨三点起床给父亲烤车,她这样做是为了让父亲多睡会儿。只要没有要干的活,父亲就会赖床,母亲连哄带拉才能把他叫起来吃早饭。回想起那段日子,真是觉得幸福。1996年前后,父亲的加工厂不太景气,他离开我们家所在的镇子来到城市里承租了一个新的厂子。于是,父母长期分居的生活也开始了。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那时,我已经上高中了。谁知道,就在我接到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不久,父亲和母亲离婚了!我和哥哥、妹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因为在孩子们的心中,既不能缺了父亲,也不能少了母亲。我去长春上大学时,父母一起来车站送行。母亲手里拎着我路上吃的东西,父亲跟在后面扛着我的行李。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到母亲伏在父亲的肩头哭了,父亲眼中噙满泪花不住地和我挥手。当时父母的样子和我脑海中父母的那两张发黄的照片重合在一起,使我觉得:有朝一日父母肯定能破镜重圆。大学本科的第一个寒假,我从千里之外回到家乡。我们兄妹几个秘密地撮合父母亲复婚。正好父亲的生日到了,我们把母亲接到父亲在市里的家。大家一起包饺子,我们三个孩子每个人都给他们准备了礼物。我的礼物是一张放大的父母的结婚照。我们还策划了两个大的活动:我请全家人看了一场电影《我的兄弟姐妹》,电影院虽然很黑,但借着银幕上的光线,我还是看到了父母亲流下的泪水,我们几个孩子也哭得很厉害。第二件事是,我们撺掇着父母亲去看望了奶奶、爷爷,让两位老人劝说他俩复婚。当天晚上我们没有同父母一起回家,希望能多给父母一些单独时间磨合。孩子煞费苦心,父母没有回应。第二天下午,我回到家中,父亲不在,母亲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窗外。“可能真的因为他们分开太久了,需要时间……”把母亲送上回镇子的客车,我这样安慰自己。半年后,我第二次回家。在车站接我的哥哥告诉我:父亲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他在事前居然没有和任何一个孩子商量此事。我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我觉得心中最宝贵的东西被打碎了。本来说好去市里父亲的家,我改变主意,径直坐车回到母亲在乡下的家。我告诉哥哥,我们不能背叛母亲,要给“那个女人”点颜色看看。从哥哥的电话里得知,父亲那天生气极了,把早早为我准备的一桌子海鲜都弄翻了。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思前想后,我觉得还是应该看望一下父亲。那天下午我和父亲的对话,就是我一个人在说。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感情的事,长大之后你们就会明白的。”从那以后我和父亲好象疏远了,但我知道,我们彼此心中还是牵挂着对方。在后来的接触中,我也逐渐了解了父亲为我们找的这个后妈——徐姨。10多年前,徐姨的前夫在她刚生下女儿不久就因车祸去世了。这么多年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开过饭馆、做过出租车司机……几乎什么苦都吃过。慢慢地,我开始从内心同情并敬重这个女人。真正让我改变对徐姨的看法,是妹妹上高中之后。妹妹住到了父亲在市里的家,徐姨对她如同己出,基本上承担起了一个母亲的责任。这时候,我开始反省我自己: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应该用一种更平和、更宽容的心态,看待和理解父母的离异和再婚;遇事想不通,我们应该换一种“身份”思考问题,无论你是谁,都无权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家里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声,徐姨也逐渐成为除了母亲之外,我的一个很重要的倾诉对象。
在我们的一再鼓励下,母亲也找到一位伴侣,有了自己新的家庭。每到过节,两位妈妈虽不见面,但都会互赠礼物。母亲知道父亲最喜欢吃院子里的李子,每当李子成熟,就会让我们捎给父亲一些……
从大学毕业后,我像父亲希望的那样迈入了军营,成为一名军官。飘雨的日子,我还会时常翻看父母亲发黄的照片,回想他们在“1972年那个胜利的春天”发生的故事,不同的是在我的影集中,也多了徐姨和父亲的一张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