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巷子,我曾在它的麻石道上行走过三年。如今再去寻寻觅觅,连巷谷的踅音都渺然无踪。
它就是黎家坡。1953年我考入长郡中学时,就读的高中部设在这里。刚刚告别少年,我的个头疯长,因而理所当然地担纲高擎班旗的旗手。 旗手高瞻远瞩,黎家坡的市井风情自然目睹许多。
黎家坡居住着各阶层子民。两座高墙大院是原孔道中学和长郡中学教员宿舍。穿长袍、着西装和列宁服的老师将大院布置得斯文得体,只是他们出入时时常可见袖口上沾着粉笔灰尘。老年教师也善饮,他们喜欢去巷口那家南货店沽酒。置于货柜的酒坛紧盖着盛了米的红布枕头,揭开以后,巷子里便弥散着阵阵酒香。斟酒容器也特别,锯一节竹子,上端细窄可提,下端留着竹筒,容量分属半斤、二两、一两。店主人缘极好,斟酒时兴之所致,也“之乎者也”地模仿教师的腔调,甚至多斟五钱以表示对“传道授业”的教师的一番敬意。南食店还经营小花片、胡椒饼、姜汁坨之类的食品,逢着顾客要买去送礼,店主照例用黄草纸包成八角型,细麻绳下面额外压张红条儿。人们提着礼品迈起老爷步,不用说是多么的体面了。
巷子里还有一家篾器店。岁末年初,当住户忙着蒸腊八豆,炸红薯片和酿甜酒时,篾器店也忙乎起来,篾条飞舞中,造型各异的纸糊工艺品脱颖而出。灯笼是寻常物,最为儿童称羡的要算竹马和蚌壳精。男孩子将马头和马屁股分别装佩在肚皮前后,手执马鞭,神气十足,俨然像位将军。女孩子披红挂绿,额头正中点一颗红痣,将两扇蚌页夹于手臂,就那么一张一合地扭动起来,兴奋和羞涩时表情不尽相同。于是,在咚咚哐哐的锣鼓声中,整个的黎家坡就如痴如醉了。直至天明,麻石缝里还嵌卡着花花绿绿的鞭炮纸屑。快乐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以后,巷子才恢复往日的平静。
在黎家坡至三府坪的拐弯处,还有一位浇糖菩萨的小贩在那儿做买卖。闻着糖香,学生们直流口水。不过,想占小贩便宜也不是那么容易,递上两百元(新币两分)后,首先要玩弄摊担上的转盘。圆型的图版上有间距地画着龙、凤、猴、兔之类的图案,转盘圆心安置着一条吊着铁丝的木尺,一旦木尺经手转动直至停摆,那铁丝尖儿指着什么动物就算完成一次游戏交易。然而学生们的运气不尽相同,逢着转到龙凤,小贩就在铜锅里勺出糖汁让它流至青石板上冷却,浇出的龙威严神气,凤能展翅飞翔。这时胜者笑逐颜开,小贩也怡然自得。如果木尺的铁丝尖儿指着空档,那就只有吃一颗糖扣子的份了。我这旗手常常败北,但仍然开心。日子就这么甜甜也流淌着。
只有巷尾一家制布作坊的工艺流程令我惊诧不已。机器织布无新奇之处,怪就怪在布匹的压平和抛光简直就像玩杂技一般。车间设在大门内,地面捕着两大块稍呈凹型的花岗岩,凹糟上面搁着两尊极像元宝的岩石,足足有半吨以上的重量,巨石周围设置坚实的木架加以保护。布匹从织布车间运来,就有人将它按双页顺序码好,然后将一筒圆木置于布匹之上,这样,布匹就被压在凹糟和石元宝之间了。啊哈,那碾布的过程真是有趣。只见一位穿着对襟大褂、折裆肥裤的师傅爬上木架,光着脚板踩着石元宝的翘角,让圆木轴死死压住布匹,接着就左右摆动身躯,那摆动的姿式真是功夫了得!就在如荡秋千的闪忽中,圆木轴随着晃荡的节奏不单给布匹抛光,而且一直不脱离凹糟。见此情状,人们赞叹师傅踩布技术如同表演高难度杂技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学生们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师傅见围观者众,愈发把石元宝踩得急速而轻盈,得意时还唱几句粗野的花鼓小调。可笑的是,往往就在此时,他那裤裆里的丑物也随着身体的晃荡而左右摇摆。男同学见状倒也无所谓,女同学则大惊失色,难以卒睹。于是她们“呸”地一声逃之夭夭。不过,不管师傅如何认真踩布,如何纵情撒野,在这种氛围中,我们毕竟知道了土布是如何制成名噪一时的磅布和阴丹士林布的。对此,作为学生,还是要感谢那座制布作坊和师傅才是。
黎家坡的民俗风情就是这么通过耳濡目染摄入我的记忆里。三年求学时光,倘若将许多有趣的事物掇拾起来,完全可以组成一幅市井图画,折射出社会和民众的生存状态。当然,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经济和繁荣,半个多世纪前的小巷风景已经消失无踪,它们的去向也无需追寻了,但黎家坡曾经的人文气息、生活方式及原住民的和谐共处依然值得怀念。失去了的东西,不能再得到了。如今已经得到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也会失去。因此,为着那注定要失去的风景和日后也会失去的风景,当我行走在已经平整如砥的黎家坡,凝视许多陌生面孔出入舒适的教师宿舍,走进巷内别致的商店和香味袭人的酒家时,我自叹时光之匆匆、人生之苦短,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凝思之中,正巧有一列学生队伍从长郡教育集团位于黎家坡的分校走出,其中也有一位高擎班旗的旗手在率队前行。霎时间,我泪眼朦胧了。孩子啊,你知道这巷角落里踟蹰着一位老校友,他正在寻觅昔日的履痕么?再过50年,你也会和我一样回望黎家坡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