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那山,那人
这场森林大火,不仅未有一人死亡,甚至连一户百姓的房屋也没有被烧毁。
撰稿/杨 江(记者) 罗九荣
“疯”女人
谁也不知道她是谁,来自何方,连她自己都很迷茫。
这个北方口音的女人说:“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我可以给自己起个名字吗?我想叫风儿,好自由的风,我喜欢……”,她认为自己的精神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她对过去的记忆起于3月29日在山里一觉醒来时。她对风有着很浪漫的向往,据说她神出鬼没般地进了安宁市温泉镇古崀大箐的一个山头,她记不清是谁把她带进山的,但她记得她在山中点了三把火。
这个季节的昆明最惹火,春节以来就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水,空气干燥得甚至有些焦灼,林区缺水却不缺风——女人向往的“好自由的风”——那山风风向极其不定。
她已经说不清楚她为何点火了。她先是说,那天傍晚她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一棵大树下,身上盖了一个被套,她起来后吐了很多有点像血又不是血的东西,胸口难受,于是就喝了很多水。之后,她起身往山外走,半途,捡到了一个打火机,于是先后三次点着了路边的荒草。
她说点火是因为“好闻”、“香”。但是似乎她又是因为“报复”而放的火,她的另一种解释是,在那个有些阴霾的下午,因为深山的树枝剐了她一下,她开始“报复”,在封山育林的深山中,她点燃了三堆篝火,因为风势很大,她点的前两堆火都被大风带走了,于是她又点了第三把火,当熊熊大火燃起扑向密集的森林时,她笑了。
风带着火苗飞速蹿上十多米高的大树,直至吞噬树冠,“场面很壮观”。
60岁的山崀村村民杨正泉第一个发现了这个疯狂的女人,老杨被村里的登山训练俱乐部聘为古崀大箐的巡山人,几十座山头,老杨每天早上7点出发直至晚上6点才结束巡山工作,中午12点要回家吃午饭。
3月29日下午,老杨与平常一样带着他的那条大黑狗沿着古崀大箐箐底朝深山走,4点20分左右,他从深山走出来,远远看到大松箐山上有一条火线,浓烟滚滚,这个时候,火已经借着风势从山脚烧到了半山腰,老杨赶紧往着火点跑。
在距离着火点100米处,黑狗狂叫,老杨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往深山里走,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床单和一件红色的外衣。
老杨问是不是她点的火,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口中喃喃道:“好闻,香。”
急得满头大汗的老杨从她的衣兜里翻出了一个打火机和5元钱,女人对老杨的问题再也不作任何回答。
“我怕她逃跑,就让她出山,她不肯,我无法扑火,推着她往山外跑。”老杨没有手机,只好跑到村边登山培训俱乐部喊人。半途他又发现了两个冒烟处,女人高兴地说,这正是她点的前两把火。
这时俱乐部的人也发现了山火,一边有人打电话报警,一边很多人往着火点跑。不多久警车赶到,镇上专业扑火队的三四个人也赶到了现场。
山火烧得噼啪作响,老杨和山民们都冲向了火场。消防车拉着刺耳的警报声自县城方向由远而近,这个疯狂的女人却抱着床单和她的红外衣躺在警车后排一声不吭,她说她累了。
一场无妄之灾就这样开始了。由于风急天燥,林草茂密,山沟纵横,道路崎岖,大火迅速蔓延,一路东进直逼昆明,6500多名森警、武警、解放军、扑火队员奋战十昼夜,才在昆明市西山区团结镇妥吉村挡住了它的步伐。
此时,已有近2万亩山林化为灰烬。
零死亡
李叶慧是最早赶到着火点扑火的山崀村村民之一,她说,当发现山头蹿起火苗后,村上的大喇叭就传出村干部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年轻的村民们几乎都放下了农活,背水上山灭火。
下午5点,火苗已经蹿高,分南北两条火线向前蔓延,山上多是些灌木、松树,极易着火,天渐黑时,远远望去,两条巨大的火龙盘在山上。
武警昆明森林支队安宁大队的80名官兵接警赶到,同时,当地专业扑火队也组织周围4个自然村村民上山扑火。但是因为取水点距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两三公里远,500多人只能用塑料桶从山涧取溪水,灭火工作艰难进行。
第二天早上,两架直升机投入灭火战斗,下午4时左右,山火本已被控制,但因为风向不定,出现了跳火,火势继续蔓延。
随后数天,每天都有援兵赶到,但每天火势都是朝四面八方蔓延。“如果援兵是在山火着起来的两三天后集中赶到,情况也许不会像现在那样糟。”后崀村一村民说。
后崀村的村民用砍刀在漫山遍野的灌木丛中开出一条道路,以便救火官兵接近大火;他们头顶箩筐,给官兵们送去饭和水。
大火第二天下午,15名古崀村村民为官兵们送饭后又奔赴火场。正在他们吃午饭时,原本以为已经熄灭了的火突然又迎面猛扑过来,将保云华夫妇等5名村民与其他10名村民冲散。
指挥部得到消息后,立即派出专业救援队搜救,幸运的是除村民杨正华受伤较重外,其余4人都无大碍。保云华、李玉仙夫妇互相搀扶着走出丛林,浑身漆黑,头发都烧焦了。
此后,考虑到火势凶猛,灭火指挥部劝退所有主动请缨到第一线的村民。1986年,安宁曾发生过一场森林大火,当时,群众被动员要求上山灭火,哪怕一个从未有过灭火经验的普通村民都必须站在火场第一线。那场大火一共牺牲了56个战士和村民。这一次,灭火指挥部吸取教训,群众所有的灭火行为都被限制于后勤保障。有专业知识的森林武警成了火场一线的主力,即便特意调来的部队官兵,主要也是从事防火隔离带的开挖工作。
这一做法被认为是这场大火“零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大撤离
亲历大火的人回忆起二三十米高的火焰时都心有余悸。箐门口村一个村民说,到了晚上,不用爬到高处就可以看到远处山上像是趴着一条巨大的红蜈蚣。
3月31日下午6点,大火已经蔓延到了温泉镇的碾砣山,箐门口村一些村民的房屋依山而建,大火很可能将村庄吞噬。
林子里的鸟惊恐地飞往远处,野兔、野猪等山上的动物也开始亡命地逃窜,村民们都感受到了袭来的热浪。
箐门口村成为这场山火中首个整体撤离的村庄。68岁的李新民一家最先撤出,听说自家的房屋要用消防车全部浇透,老人回到家中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在儿子、儿媳的搀扶下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家。
傍晚,箐门口村的56户村民全部撤退,48岁的夏元秀说:“我一夜不敢合眼。”她家的房子在碾砣山山脚下,全村170余人紧急撤离后,军民警经过七八个小时的奋战,至凌晨1时许,控制住火势,大火没有翻越碾砣山,村庄因此逃过一劫。
那是一个悲壮的无眠夜,村民们从家中拿出蒲席,用棉被将年老体弱的家人裹起来,年壮的则与官兵们一起奔赴火场保卫家园。
当箐门口村的村民正在与火魔抗争时,昆明市西山区团结镇大妥吉村的村民们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大火的危险。
4月1日晚,东线山火借着风势朝大妥吉村状元山一带奔袭,山火主战场也由此从安宁转至昆明的团结镇。
在此之前,大妥吉村29岁的妇女张云翠和村中的小媳妇们好几次爬上状元山顶“看风景”,“白天可以远远看见浓烟,晚上安宁方向红通通一片,甚至可以看到跳跃的火苗,很惊奇”。这个时候,大妥吉村的生活还是井然有序。4月1日晚上,丈夫回到家后说大火已经烧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山上,有三四十个砍防火线的村民在回家途中还遭遇了山火。
张云翠的心这才提了起来,第二天,村民们不再上山砍防火线了,大家拉着马去驮水,说要送到山上的灭火前线,这时候,状元山一带已经开进了数千名灭火战士。
4月3日,村民们几乎都是早早起床,确切地说是一夜未眠,村民们已经闻到了越来越浓的烟味,到了下午,站在村里就可以看到状元山上那数十米高的火舌了。
晚上10点,张云翠不敢睡觉,心神不宁地抱着一岁多的儿子在屋内踱步,她清晰地听到了不远处树木在山火中的燃烧声。就在这个时候,村干部开始逐户敲门通知村民紧急撤离,张云翠拿了几件孩子的物什冲出了家门。
凌晨时分,他们被一辆部队的卡车运至了安全地带,随后又被安置在团结镇多依村公路边的帐篷里。
张云翠后来才知道,就在同一天夜里,团结镇包括大妥吉村在内一共转移了11个自然村的700多名村民。住在帐篷里,一切的生活细节都不用愁,“政府提供的盒饭顿顿有荤菜,大火反倒给了我们一个改善伙食的机会了。”张云翠起初一刻也睡不着,她在担心家里的一匹马和两头猪的安全。
她的这个顾虑很快打消。村里的壮小伙照顾各家牲口,并有武警守护村民的房屋财产,考虑到群众的情绪,甚至有指挥部的人用数码相机将村民家中的情况拍下来送到帐篷中。
火过后
每过一段时间,张云翠他们就站起来远眺家乡那冒着滚滚浓烟的地方,她们看到直升机正在烟雾最浓处的上空盘旋。在火焰最烈处,是数千名武警、解放军在与火魔抗争,无奈火势严峻,跳火最高纪录甚至一次就达一公里,山火因此5次突破抢挖的隔离带。
山梁被山火一圈圈地吞噬,速度之快,每过一个夜晚就是一个模样,简直不敢相认,原本绿阴的深山火后裸露着黑黑的脊梁,烧焦的树木孤零零立在半山腰。
灭火大军在尚未被火危及的山脉上挖开了新的隔离带。山火渐渐被控制,漫长的隔离带一边是焦黑正在逐渐取代绿阴,另一边则是严防死守的武警。由于深山之中没有道路,车子上不去,灭火大军的补给受到阻碍,自发组织起来的村民又成为后勤保障力量的主干,漫长的隔离带上,常看见徒步给前线送饮食的村民。
4月7日上午11点,随着状元山的明火熄灭,“3·29”安宁森林火灾明火全部被扑灭,扑火工作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消息传来,整个昆明长舒了一口气。
为扑灭这场大火,一共投入了6500多位军民,明火扑灭的一瞬,几乎所有在场的官兵都振臂狂呼,兴奋地将战友抛向高空。
随后战士们又忙碌起来,网格化排查每一个火点,不放过任何一个冒烟点,以防暗火死灰复燃,他们至少还得在火场坚守72小时,待火场确定安全后方能撤离。
明火扑灭的第二天,记者在前往火场采访的途中又一次路过了团结镇多依村公路边的灾民安置点,与前几日不同的是,人们脸上已经轻松了许多。留在帐篷里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几个孩子正在啃着西瓜,几个小姑娘在临时铺设的自来水管道前洗头,帐篷内,几名老龄苗族妇女正在织布。
青壮年男女们有些自发上山帮助扑灭暗火,还有些像前几日那样挑着食物翻山越岭送给子弟兵,当然,也有人已经耐不住牵挂,急着赶回山村查看家中灾情。
一个苗族男人忧心忡忡地踏过焦黑的山林跑回家中,当他远远在山头看到安然无恙的村庄时,欢快地跑了起来,他的面前,家中那50头羊、2匹马和数十只鸡都在安静地吃食。
这场森林大火,不仅未有一人死亡,甚至连一户百姓的房屋也没有被烧毁。
这样几个细节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战士们刚接过盒饭,哨音突然吹响,他们扔下饭盒就冲向迎面扑来的大火,山火掠过,白色的饭盒被烧黑了,战斗结束,所有的战士从灰尘中捡起饭盒,狼吞虎咽,然后继续投入另一场战斗;当解救被困的扑火队员时,近300名战士被山火包围。火呼呼吼叫,战士们只得采取以火攻火的战略,将人全部转移到燃烧过的火场,走在燃烧过的火场,鞋底都快烫化,战士们把毛巾沾水裹在脸上,趴在地上躲避袭来的火舌……
深山里的苗族人庆幸房屋没有过火,却依然难以掩饰心中悲怆。朝夕相处的苍山,每天聆听的鸟鸣,还有林间奔跑的野兔、野猪,已经不在。
山火过后,留下的除了满目疮痍,还有很多问号。比如,如此密集的林区事发前为什么没有充足的防火隔离带?比如护林员数量如此之少,一个护林员走完要巡护的山区往往要好多天?比如,当救火的车队驶往火场时,竟然遭遇扫墓市民的车流,以至延误时间;比如……
专家说,昆明气候宜人,烧毁的山林在六七月份就会重新长出植被。
人们期待着。(本文图片由《云南信息报》提供,在此谨表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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