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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桦先生近照
(一)
派到澳门4年了,虽不敢说对这座小城已了如指掌,但常常不自觉地有一种“前辈”的优越感。然而,生活却在不时地教训自负者。
今年元月初,我的新书已交由印刷厂付印。一天,书的责任编辑廖女士突然来电话:“印刷厂认为‘效尤’一词词义恰好用反了,希望能与作者商榷。”
放下电话,赶紧抱起案头所有的辞书、词典查了个遍,结果证明,的确是我用错了。
对于一个做了30多年编辑、记者的我,这真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廖女士回话:“是我用错了,请按照校对的意见改正,并向这位校对表示深深的谢意!”
这之后,心里老惦着要去印刷厂,见识一下这位“一字之师”。
(二)
临到过春节的前两天,廖女士来电话通知我:“明天上午印刷厂给你去送书,请在办公室等候。”
第二天上午不到10点钟,楼下传达室来电话,说是有人送书来了。我急忙向楼下奔去,只见一位老者已在大堂候立,一见我,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送来的1000册书,共五大纸箱,每只都死沉死沉的。盛年的我拼足了劲也只能挪动几步远,更甭说这位华发苍颜的“送书工”了。我急忙找来同事帮忙,一阵手忙脚乱才将书箱搬至楼上。一边搬运一边心里在叨咕:印刷厂怎么能派个老头儿来送书。
把书箱收拾停当,“送书工”很谦恭地递签收单要我签字。我一边签字一边随口问他:“您多大岁数了?”“八十了。”
他看上去不过七十上下,身材匀称,面色光润,一双深邃的眼睛,浸满沧桑和岁月印痕。
“您在印刷厂做什么工作?”我好奇地问。
“印刷厂是我开的。不过,现在我已经退休了。”他缓缓地回答。
“印刷厂是您私人开的?”我追问了一句。
他笑眯眯地点点头,歉疚地说:“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我写一个联络地址和电话给你吧。”
接过纸条一看:嘉华印刷公司,刘桦。
(三)
转眼过了春节,应酬极繁,名片告罄。
我倏地想起刘桦——刘老,何不去他的公司印制名片。刘老一接电话,立马赶来取名片清样,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他仔细看完名片底样,又问我要用什么字号,排什么版式。我心里暗道:“对待顾客有这么一份至诚热情,岂有做不好的生意!”
临别,刘老送我一本他的新书。我双手接过书,一看——《鼓枻沧浪》,冬春轩著。
“您就是冬春轩呀!”我几乎惊叫起来。
自抵澳门起,《澳门日报》的副刊,是我必读的选项,几乎天天不落。而每天的副刊左上角都登有“冬春轩”的随笔,每篇五六百字,谈雅古之训,解奇僻之字,论天地人和,议忧喜利弊,真是开卷有益。特别是文体独特,熔诗、文、词于一炉,充盈书卷气,更为我所钟情。
我突然悟到,“一字之师”就是眼前这位“冬春轩”先生!一股血流涌上心头,我感到难以言说的震撼。
(四)
刘老,澳门文化圈的人都尊呼其为“冬翁”,他出生于1926年。
他出身贫寒,从番禺辗转去香港,到越南,最后,一直漂泊到金边。先后做过陶瓷店杂役、搬运,当过挑夫、小贩,办过卷烟厂,卖过火柴,当过铸字工……社会底层的五行八业他几乎都干过。
后来,他进入金边一家华文报纸当编辑,再后来任一家午报的法人,前后在报馆磨砺了20多年。这期间,他拼命读书,养成了很深的学问,还练就了一支“巨笔”,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尤其在驾驭诗词格律方面随意自如。
1970年,受柬埔寨那场战乱的打击,作为华侨的他不得不携妇将雏流落到澳门。
(五)
在澳门30多年漫长的岁月里,他从事过的行业有塑鞋制造、楼宇建筑、石矿开采和混凝土工业,其中以印刷这老本行历时最长,打从他50岁起一直做到如今。
在厂里,他独挑排字制版工作。在照相排字机旁,永远放着一摞辞书,凡遇到自己不懂的字和词语,笃定要查个明白,天长日久,积累了不少知识。他很有心,把这些集纳到一块儿,编了本书,起名《雕虫集》,作为校对工具书。
后来,有人推荐给《澳门日报》副刊发表,文章一经连载,读者均为作者“活字典”般的文字功底所折服,《澳门日报》更是挖掘出了一个专栏作者在副刊上先后为他开辟了《次文化斋》、《摩登屑玉》、《笔雯集》等多个专栏。
从此,刘老重入文坛,以“冬春轩”为笔名写作,一发而不可收。近十年来,他在《澳门日报》上发表的文章,竟达300多万字,也就是说,这300多万字都是耄耋之作!
细读他的《世说新声》等文集,心头别有一番滋味,有人生的许多体味。作为一个人,刘老大半生都处在社会的底层,“苟全性命于乱世”中;但作为一个胸藏万汇的智者,他又处在社会思想的最高点,追求着人生的至高境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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