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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人在天上行走”的路。
从香格里拉出发,穿过高原草甸,翻越茫茫雪山;过金沙江、跨澜沧江;车在峭壁间扶摇而上,人离蓝天越来越近。
高山,深谷,大川。
耳边惊涛奔流,脚底乱云飞渡。
一条茶马古道,斑斑尽是离人泪,曲曲皆为生死歌。
2004年5月至12月,身患癌症、仍在化疗的湖北省交通规划设计院高级工程师、共产党员陈刚毅8次从这里走过,为了修一座桥,一座藏民的幸福桥,一座藏汉的友谊桥。
他以为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却从此走上了人生的高峰。
7次化疗,4次入藏。如今,这桥成了传说,人成了传奇,流传在茶马古道上,流传在藏民心田里……
澜沧江
奔腾而下,无止无息,如同生命的探求;泽被两岸,无欲无求,恰似人的品格。
一条青色的大江,把陈刚毅带到了“老芒康”。高大的群山,岩石裸露着,诉说造山运动之初的故事。而在谷底,大江流过的地方,青青一色中,白白散落的,是藏民的家。陈刚毅的大桥就在澜沧江边上,它跨越干热河谷,连接的,是藏民出行的必由之路。
2005年8月3日,角笼坝大桥通车仪式。陈刚毅没有上车,他要再走一遍心爱的大桥。
车队缓缓驶过,他一个人静静抚着栏杆,一步步走过,345米的大桥,走了10多分钟……
214国道古时便是茶马古道的一线。马帮穿行的小道如今成了国道,也承载了更多的使命。它不仅是滇藏最重要的通道,也是藏东地区生产、生活物资的运输线。
就是这样一条大通道、生命线,却常被泥石流阻断,角笼坝地区就是这样的“卡脖子”地段。
“山体缺少植被,又是破碎性岩石,每值雨季,泥石流肆虐,道路冲垮、人畜伤亡是经常的事,214国道往往一断就是十几天。”站在桥上,西藏昌都地区交通局长泽洛指着山体对我们说。
循指望去,原先道路可以笔直通过的山体,已经向内塌陷几十米,像一道狰狞的疤痕!
陈刚毅是2003年初接到的任务,作为交通部技术援藏的九大工程之一,角笼坝大桥的建设管理任务分到了设计院。陈刚毅主动请缨,设计院担纲重任。陈刚毅成为大桥的代理法人。
工程上路了,一切有条不紊。
2004年春节,劳累了一年的陈刚毅带着被晒黑的脸庞,回到了武汉的家。
父慈女娇,夫妇和合。
妻子毛细安说,是她救了陈刚毅的命。陈刚毅的小腹半年来常感疼痛难忍,但一直没当回事。毛细安苦口婆心,硬拉着不情愿的陈刚毅去了医院。
结肠癌中期!妻子哭倒在地……
命运显示了残酷的一面,生命的终点似已看见。
马上手术,20厘米结肠被切除;按照医生要求,必须每月做化疗……陈刚毅反倒平静下来,40载人生被他来回追问……
他想起了自己修过的一段段路,一座座桥,心里一阵温暖。
他是热爱交通事业的,他把路和桥看成命根子。“架桥修路,是我将生命注入路和桥的过程呀!”而今似乎已时日无多……
他想起了走过的山山水水,旷野无路才是他驰骋的天地。
病床上的日子真难熬啊,多年不曾停下来的陈刚毅一下子觉着自己成了废人,心里空落落的。他想念那雄性的大山!男子汉,沙尘满面正免了擦防晒霜,挥汗如雨权当是洗热水澡……
“愉快的心情对癌症患者,是最好的药。但在病床上,我的心情不可能好,我的快乐在岗位上。”
西藏!大桥!
思路渐渐明晰,信念也渐渐坚定:“我是普通人,但我要留下点什么。”
2004年4月下旬的一个深夜,刚做完化疗的陈刚毅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大桥锚洞出现大的塌方,必须采取紧急处理措施!陈刚毅再也躺不住了,他决定立即重返西藏!
说服院领导是困难的,现在的遥控指挥权都是讨价还价来的。湖北省交通规划设计研究院姜友生院长至今记得那一次长谈,“请领导成全我,让我用大桥,为这辈子画个圆满的句号!”谈到最后,姜院长已不忍看他,把泪眼瞥向了窗外……
妻子坚决不同意,“桥重还是命重?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女儿怎么办?”看着流泪的妻女,想想乡下的白发老父亲,陈刚毅流泪了,一家人哭在了一起。
妻子妥协了。看着陈刚毅寝食不安,连梦话都是“西藏” 、“工地”地喊,想留他在家也不是办法,于是决定和他一起入藏。
收拾行囊,5月8日,就在第二次化疗后的第三天,病人陈刚毅又上路了。
从香格里拉到工地,要拐1000多个弯,要翻越近5000米的高海拔,要忍受100多公里沙石路的颠簸,要当心山上的落石,要警惕一步之遥的百米深谷……
这样的路,普通人都要绷紧了弦!
每次接他的小熊说,陈总每走一次,就是一次炼狱。
一路颠簸,晚上10点多到达住处。陈刚毅却提出连夜上工地,而到工地还有十几公里的山路。
“陈总,你也累了,明天去看也来得及!”
“都到跟前了,不去看看睡不着。”
蒙蒙细雨,漆黑山路。
就像迫不及待地去拥抱自己的孩子,陈刚毅坚持去看了阔别3个月的工地。
高寒缺氧,灰尘漫天;风是狂风,日是毒日。
电视没信号,手机无网络,买东西要去百里外的县城,很难吃到新鲜的蔬菜,医疗条件更是奇缺。
这一切都没有挡住陈刚毅进藏的步伐。此后近8个月里,利用两次化疗中的1个月间歇期,陈刚毅4次往返于西藏和武汉之间,最长的一次,在工地上呆了一个月!
妻子随他进藏时,陈刚毅曾指着桥说,桥就在这里,他已倾注了我的生命,如果我真不行了,就把孩子带来,看到了桥就像看到我……
修桥铺路,参天之功,这就是一名共产党员的不朽观。
难题一一协调、一一解决,人称“西藏第一跨”的角笼坝大桥如期顺利通车。
翘首澜沧江,一座桔红色的悬索桥飞架山间,阳光普照,如炫目彩虹。
从此,茶马古道上多了一座雄伟的现代化大桥,藏区人民多了一座致富的金桥。千万年默默流淌的澜沧江,就在不远处,记取了这一切。
梅里雪山
一座至今还没有被人征服的雪山,云雾缭绕的主峰卡瓦格博静静向人们展示着高洁和不可逾越。
每次走过,陈刚毅都会驻目凝望。梅里雪山是藏民心中的神山,四面八方的朝圣者徒步而至,希望找到人生方向。陈刚毅说,每次看到它,一种豪情油然而生:人生本无极限,攀登永无止境。
走过茶马古驿——德钦,就要跨进梅里雪山的怀抱了。
化疗后第一次入藏,陈刚毅忍受着一路颠簸,强压住高原反应,大大地睁着眼睛,努力记取车窗外的一切。
澜沧江在脚下奔涌,两岸陡峭山谷间,偶有绿枝、红花冒出,分外惹眼。这是高原5月的好天气,陈刚毅抬头远眺,借着阳光驱走浮云,梅里雪山十三峰露出了冰砌玉构的巍然身躯。
陈刚毅的老家,简陋的房子里,大哥陈光耀回忆起弟弟的往事。小时候的陈刚毅很安静,做完农活就一个人一本书走了;每次放假回来,陈刚毅的木箱里都是沉甸甸的书和资料。
名字是自己改的,何谓“刚毅”?“生命有如铁砧,愈被敲打,愈能发出火花”!伽利略的这句话,他挂在嘴边,记在心里,已成了名字的注脚。单位的同事评价他:名如其人。
1986年,中专毕业的陈刚毅分到了湖北省交通规划设计院,我国高速公路事业快速起步也是这个时候。
国家交通事业日新月异,交通技术也是突飞猛进,不学习,没有前途!
按院里的规定,工作满两年后才能提出进修申请。刚刚一年,陈刚毅就迫不及待报了名。
炎炎夏日,一盆凉水泡脚;寒冬腊月,一个小电炉暖身。在他简陋的单身宿舍里,陈刚毅憋着一股劲刻苦攻读。
寒来暑往,坚持不懈。5年时间,他系统修完了路桥专业的全部本科课程。
一个个弯道被车轮甩向后方,梅里雪山越来越近。一次次走过,品味无言的雪山,陈刚毅总有一种感动充盈心中,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朝圣者,一路走来,已走过许多山山梁梁、沟沟坎坎……
从最苦最累的活干起:野外勘测、驻工地设计代表、现场监理、项目经理、法人代表;他当甲方,也当乙方,甚至还做丙方;每个岗位,他都全力以赴。
“什么事情都想做好一点,不给人机会说不。”“责任重于泰山”,朴实的话语,因为他真实的生命践履而沉甸甸的……
正是在频频的角色转换中,陈刚毅不断提升自身素质,最终在雪域高原找到了施展身手、实现抱负的舞台。
是他选择了高原——
2001年,陈刚毅全院第一个报名,来到西藏山南地区援建“湖北大道”,并把它建成了精品工程。
是高原选择了他——
陈刚毅掌握了高原工程施工规律,角笼坝大桥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
正是两次入藏,陈刚毅迸发出生命中最夺目的亮光。
“只有不断地挑战和超越自我,人生才有意义”。陈刚毅把对人生价值的诠释,用心写在了藏东南的山水之间。
角笼坝大桥无疑是他超越自我的奋力一跳,这一跳,跳出了西藏“第一跨”,跳出了一道彩虹,跳出了最好的自己……
古道新曲
茶马古道,一条商路,一条民族融合之路;马帮如信使,风雨无阻,兢兢业业。
陈刚毅说,每次走过香格里拉,走上古道,都有一种连通古人的感觉。从前,在这条古老的道路上,一队队马帮走村串寨,辗转南北;他们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固定的地方,年年如此,恰如信使,在各民族间串起一道红线。
从香格里拉到芒康一路下来,我们每个人的脖子上已经搭了至少5条洁白的哈达。我们知道,那是托陈刚毅的福。听说要采访修桥的陈刚毅,藏民们早早站在路边,唱起醉人的藏歌,跳起潇洒的藏舞,捧出甘甜的青稞酒,献上洁白的哈达,笑脸纯真一如头顶的蓝天。
藏民们盼路啊,70岁的藏族老人斯朗扎西就住在角笼坝大桥下的拉久西村。没修桥以前,村里的格桑次仁背着儿子去看眼病,轰隆一声,山塌了,父子俩被卷走了。老人说,以前做梦都想,什么时候走这里不再提心吊胆。
大桥通车那天,附近村庄的藏民们都来了,穿上最耀眼的衣服,拿出最烈的酒、最香的肉,在桥上跳啊唱啊喝啊,三天不散;拖拉机开出来了,摩托车开出来了,骡马拉出来了,开过来,开过去,他们要尽情享受有了桥的喜悦……
2001年,湖北省要在西藏山南地区修一个“交钥匙工程”——山南湖北大道。所谓“交钥匙工程”,就是从投资、设计、选材到施工全包,最后直接交给西藏使用。陈刚毅第一个报名并担任了工程的总工程师。
“能为藏族同胞做点事是我的荣幸!”谈到报名的初衷,陈刚毅说。
6个月交付。工程创造了当时西藏城市道路历史上技术标准最高、建设管理最规范等10个第一;山南人民更把它称作藏汉友谊的金光大道、雅砻江畔的“无字丰碑”!
打那以后,陈刚毅迷上了藏歌,有事没事总爱哼上两曲:“山南,西藏的江南;梦见你吉祥如意,走近你,一生平安……”
陈刚毅有西藏情结,当我们向他求证这一点时,他哈哈一笑:“去过西藏的人谁不会爱上那里?天蓝水清人也纯净,跟藏民打交道,根本不用设防!”
“时间长了,便对这片土地产生难舍的眷恋。”他说。正是这份眷恋,让陈刚毅把藏胞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2003年9月8日凌晨,就在角笼坝大桥工地不远处,一辆载着藏民的卡车翻下了100多米的山谷。人命关天!陈刚毅闻讯立即组织抢救。
雨雪交加,谷深坡滑。有人腰间悬绳,下到谷底搬运伤员;有人忙着用施工木板做担架;有人则用彩条塑料布和棉被安顿救上来的伤员。陈刚毅指挥若定,抢救紧张有序,先后9人从谷底被救了上来。
伤势严重,芒康县医疗条件有限!陈刚毅果断决定,驱车100多公里,将伤员全部送往云南德钦县救治!因抢救及时,处置得当,被救9人全部脱险,项目部却因此耗资10多万元。
“能在短时间内救人已经很不容易,还拿出钱来救治,已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我佩服刚毅的大局观!” 泽洛局长说。
被救的藏民送来了青稞酒和羊肉,满脸满心的感激,陈刚毅欣慰地笑了:“钱可以再挣,生命无可挽回!”
大桥竣工通车了,站在桥边,陈刚毅突然很自豪:在一条古朴的道路上,修起一座现代感十足的大桥路,他有了一种继承古人,又超越古人的成就感。
陈刚毅的卧室里安静地放着两块石头,一块是西藏交通厅副厅长冉仕平送给他的尼玛石,在西藏,这是祥物,传说带上它可以免除404种病患;一块是他最后一次离开西藏时,从大桥工地上带回的。
两块石头,他视若珍宝。
他说,这辈子都可能去不了西藏了,想西藏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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