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最后的故事
主持人:许可 嘉宾:李漠 本期编导:张曦伯
主持人:你好,李漠,首先欢迎你来到我们《记者档案》。李漠外形看上去,就觉得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有种摄影记者的感觉,但事实上我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法制早报》的记者,并不是专职的摄影记者。
李 漠:我这是大规模搞摄影,大概在1998年,我当时的想法非常明确,就是想通过文字,通过图片,把历史记录下来。
主持人:其实拍摄的这么多照片当中,其中包括我们今天背景墙就有,我们看到很多,有岁月沧桑的面孔,都是一些老人,我也知道你关注过很多,比如说过去的伪满洲国,遗存下来的这些老人们,包括一些老土匪啊,老地主啊等等,怎么想到要去关注这样一批人呢?
李 漠:不管是一个时段也好,重大历史事件也好,他们是参与者,有的是见证者,我只希望把他们的历史记录下来,能给后人留下点什么,我功利色彩非常明确,就是要把它留下来,让后人看一看。曾经有过这么一类人物,不管他们多么伟大,多么渺小,但是毕竟曾经在人世间走过一遭,我们做记者的能够把它记录下来,给后代留下点东西。
主持人:但是有人可能会去问,觉得李漠你这些题材,当然听起来觉得挺吸引人的,但可能会觉得,李漠你这样是个人的一种猎奇呢?还是记者的职业行为呢?
李 漠:我拍的时候没想过猎奇,到现在也没想猎奇,只想到的就是记录,就是记录。
主持人:那为什么会选择有这样特殊色彩的人去记录?
李 漠:因为他们是这一类人当中,幸存到现在,不能说是残存吧,他是幸存,能够活下来,那我们有机会把他们拍摄下来,这些人平常呢,尽管有人能时常记起,但是往往都是在传奇小说上,在这里边才能有,你比如说老土匪,伪满洲国警察,日本特务这些人物,他们在正史里边记录的很少,在野史里边往往变成一种杜撰和一种演绎,我只希望把真实给他,非常客观的他记录下来,眼睛见到什么,该拍的拿照相机拍下来,然后用文字给它记录下来,用文字和图片结合起来。
主持人:从1998年开始决定去摄影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一个概念,就要拍这样的一些人?
李 漠:对,我去的时候,我去《大庆晚报》做记者的时候,就已经有这种准备了,然后一直做下来,一直在坚持,从东北一直往南拍,再往西,一直拍。
主持人:其实在你拍的系列照片中,比方说我们注意到有老土匪,而且是非常有传奇色彩的,也就是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的把兄弟,一个叫任宝富的老土匪。
李 漠:对,任宝富,任老。
主持人:当时是怎么找到他的?
李 漠:到那个佳木斯的《三江晚报》,找一个当地写诗的,一个叫王晓蝉的朋友,也是通过别人介绍,找他,问他当地有没有这个人,你比如说,老地主、老富农、老长工、慰安妇、老土匪之类的,他就给我推荐了《鹤岗晚报》的,当时的总编助理叫张海宁,张海宁告诉我,他手里有个宝贝级的人物,因为我做这个,就像淘宝人,淘到一件宝贝一样,叫宝贝级的人物,就是任宝富老人。从他那儿得到线索,我是马不停蹄就奔那边去了,当时刚赶上暴风雪,那个雪能没过膝盖,八里地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当时那个车都没法通行了,我们跋涉了将近两个小时,找到了任宝富老人,尽管有李喜文老师的引荐,他还是不愿意说太多,因为这些有特殊经历的老人,非常沉稳,他往那儿一坐你就能感觉到他那种沉稳,那种内在的一些东西。
主持人: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什么感觉?那个老人当时多大了?
李 漠:那个老人当时已经80多岁了。
主持人:80多岁了?第一眼看到他是什么感觉?
李 漠:非常冷俊,冷俊,非常冷俊,你看他你绝对不会想像到他是农村里的一位老爷爷,是有经历有故事的那种人。
主持人:有经历?
李 漠:对,哪怕你不了解也能看得出来,他绝对是有经历有故事的。
主持人:他什么都没有跟你说?
李 漠:没说,什么也没说。
主持人:给拍照片吗?
李 漠:拍了。
主持人:他接受你拍摄,但不给你讲他经历?
李 漠:第二次,经过一年之后又去的时候,这位老人家给我讲了,讲了许多,我也记了许多,他是三岁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双亲,他六岁的时候,跟着自己的姐姐,投到亲属家到那儿去谋生,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给人当半拉子,过去我们东北地区,那个小孩给人打工叫半拉子,也就是说半拉子,半个人的意思,他得到的待遇也是半个人,(他)给地主家放猪,他那个东家很苛刻,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把这个东家给打了,打完之后他投身当了胡子(土匪),他当了胡子几年之后,正赶上齐宝堂,这一地点在黑龙江桦川县,齐宝堂当时起义了,也是不堪忍受当时日本侵略者的暴虐,他组织了一股抗日义军,任宝富老人他是参加齐宝堂明山队的第一个人,因为他作战非常勇敢,而且枪法也都是很棒,他就是成为了一员干将,因为这个谢文东(座山雕的原形,)在当地是很有财富,很有影响力一个大地主,大家伙一商量,就想以请客的名义,把这个谢文东请出来,然后逼迫他你抗日就抗日,那大家伙枪口一支上,不行就把谢文东给打死,肯定不会生放了回去,但是谁送这个请柬,大家伙一想,还是叫任宝富老人。
主持人:当时是怎么情况?
李 漠:他穿那个大棉袄大棉裤,因为过去东北那个大棉袄口特别宽,他就把两颗盒子枪各一插,就上路了,他到那去之后,因为他特别沉稳,谢文东没有任何的怀疑,很愉快的接受了请柬,然后又在他的带领之下赴宴了,这一赴宴之后,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谢文东也同意了,他们这个暴动就开始,暴动开始之后,就把当地那个镇子,平山镇就夺取了,到了1936年抗联成立,赵尚志当时是司令,谢文东和李华堂,谢文东先当得是副司令,后来当得是第八军军长,李华堂当得是第九军军长,这个时候小跑腿任宝富老人也跟着他们一起作战,到最后谢文东和李华堂都投敌了,他们就千方百计找就到任宝富老人,让任宝富老人加入到他们的队伍,被任宝富老人坚决拒绝了,到了1949年 ,谢文东被击毙,李华堂被解放军抓住之后,在押解得途中死掉了,谢文东他们的历史划了个句号,但是任宝富老人,他的历史还在继续,他在农村过得非常平淡的一种生活。
主持人:其实在你的采访当中,你刚才说有60多位这样传奇的老人,翻开了他们的经历,就像翻开了一本历史书一样,真的让我们看的时候,你在跟我们描述的时候,我都觉得真的是,有一种叹为观止的感觉,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有了一种要把镜头对准普通人,要拍一个平民列传的想法?
李 漠:在拍摄他们的同时,就是见证这些比较有奇特人生经历的这些人,我就已经开始拍摄了,就在拍摄了,你比如:老地主、老富农、老长工、老妇女队长这些人,因为他们也属于一个时代的,当中的一类人物,他们背后有重大的历史事件,有重大的历史时期在支撑他们,大概是在1997 1998年吧,那一年的“五一”劳动节期间,我拿着照相设备,我想出去走一走转一转,但是就在一个路边上,我见到一个年龄可能七、八十岁满脸皱纹的,又比较慈祥的一个老人,在路边喝水,在那吃东西,他的身边放的就是一个垃圾车,他是拾荒老人,车上堆满了垃圾,老人在边吃边喝,我到跟前,我就想跟老人聊一聊,我当时就这么想,在“五一”劳动节放假期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在拾荒,他家里边肯定是有一些,特殊的一些情况,我就过去跟他聊,但老人非常惊恐,他不愿跟我多说,我提出了给老人拍两张照片,老人接受了,但是问老人住哪? 老人的身世,老人闭口不谈,老人前边走我后边就开着车,远远的瞄着他,到最后,走到离他们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老人停下不走了,老人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他?我说:没什么。我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住在哪?跟你了解情况。我又表明: 我是一个记者,是一个报人,我想更多的跟你了解了解情况,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什么坏人。老人那个时候也不信,到最后我想不能这样,这样给老人带来很多的不愉快,也不好,我就离开了,我把给老人拍的照片给人洗好了准备好了,车上又装了一些可以送给老人的一些东西,我就开着车,在那天老人曾经走过的地方,我想拾荒老人他们肯定有一条他们本身熟悉的,又能拣到很多东西的一个线路,我就在那个边上等着,果然那天我等到他了,我就把那个照片送给老人,老人看到照片后很高兴,我又把我车上带的一些东西送给老人,这样老人才逐步的跟我熟起来,接受了我,从那时候开始,老人领着我到他的住处。
主持人:他的住处怎么样?
李 漠:一个小土房里边,他就住在那个地方,他的垃圾拣到那,在那分拣,在那分拣垃圾,我到那儿就跟老人开始了交往,但跟老人最开始的交往的时候,确实说来也很惭愧,我第一次跟老人握手的时候,因为需要跟老人密切这种关系,跟老人握过手回家之后,这个手不管我用香皂怎么洗,我还不敢用这个手抓馒头,其实我本身我是贫民出身,我是老农村子弟,但经过几年的另外一种生活,有别与老人的生活之后,跟老人握过的手,居然我不敢用手抓馒头了,来到老人住的那个地方,我直感觉到,要呕的那种感觉,因为那种环境实在是太差了,苍蝇很多,环境非常不好,但是后来随着跟老人交往的加深,随着对老人身世的了解,我对老人也产生了很多的敬意。
主持人:当时老人后来是怎么提到他的身世?他是什么样的身世?
李 漠:杨万民老人在大庆拾荒,我们当地土话叫拣破烂,他靠拣破烂维持家里的生活,他的母亲李贵荣在自己家里面,领着家里面的其他人种地,杨万民七十多岁在大庆,他的母亲九十多岁。
主持人:最让你有感触的是什么?
李 漠:杨万民老人,他还有个孙子,他的孙子是抱养来的,也就是说不是他们杨家的血肉,但杨万民老人他说了,不管他多苦,他多累,他一定要供这个孙子上学,他说他以及他的儿子没有文化,他不能让抱养的这个孙子再没有文化。
主持人:所以背井离乡七十多岁的人,到大庆去拾荒?
李 漠:对,他拾荒的足迹遍布了很多地方,你比如北京、上海、深圳,他最后选择在大庆,在大庆我采访的时候,他在大庆拾荒已经多年了。
主持人:那其实李漠,你在把镜头对准这些社会,可以说挣扎在这种贫困线上的这样一群人群的时候,你的用意是什么?作为记者。
李 漠:告诉现在的城里人,还有这么一群人,还有这么多的边缘人,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城市的周围,还有很多人,一年也赚不上几千块钱,还有很多人一辈子就没有拥有一百块钱的票,这样的人还有,就包括我说这个杨万民老人,他的母亲李贵荣老人,她这一辈子,就没拥有一百块钱的票。
主持人:你的镜头对准有多少这样生活在你说的这样边缘地带的这样一群人?
李 漠:没有一个完整的统计,一、二百人没有问题。
主持人: 你去关注北京胡同,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想法?
李 漠:因为我没事喜欢骑自行车,在胡同里乱跑,你到处可以看见那个大铲车,一栋四合院、一栋四合院地铲平了,扒掉了,到处都是这样,到处可以看见,拿着镐、拎着锹的这些民工,拆迁的队伍浩浩荡荡。从2001年开始,我就开始疯狂的拍摄,包括胡同里大场面,四合院、门堆、门帘、石敢当、风水牌、胡同老人、胡同里的猫、狗、鸽子、乌鸦,这些东西我都在拍。
主持人: 你是想努力用自己的镜头把它留住?
李 漠:就是留住,没有时间考虑今天是什么风向?今天是什么光线啊?没有时间等待,就是拿着照相机,疯狂拍摄。
主持人: 就是拿着这个相机吗?
李 漠:不止这个,好几部相机,出去一般带两部相机,一部拍黑白,一部拍彩色。
主持人: 其实我特别关注你在这个系列中拍的胡同老人,当然你一直以来都在拍这些老人,在关注这些老人,那你觉得拍胡同这些老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李 漠:胡同老人他属于我拍摄整个胡同拍摄当中的一部分。我为什么要拍胡同老人?抽出这么大精力拍这些老人?我只是这么想,因为现在很多人都在喊保护胡同,其实假如这批老人,真正的老北京人,他们不管是迁移出去了,还是离开了这个人间,只要他们离开了这个胡同,即使胡同存在的话,胡同的灵魂已经没了,胡同是老北京的根,但是胡同的灵魂是这些老北京人,如果这些老人他们不在了,这个胡同其实也就是剩个壳而已,我就想把胡同里边的这些老人,尽我的能力,能多拍出几个,就多拍出几个,也就说将来呢让后人看一看,在什么什么胡同?有一个叫什么什么的老人?他有什么什么的经历?当时他住多少平米的房子?他收入情况怎么样?这样我用文字和图片的形式把这段历史记录下来。
主持人:还记得你拍的第一个胡同的老人是谁吗?
李 漠:姓刘,这位老人当时我拍的时候将近七十岁了,他是那个花市中山条的53号的。
主持人:记得这么清楚呀。
李 漠:对,这位老人叫刘秀荣,当时我拍的时候,我走到那,我首先感兴趣的是老人家的前边的一副门帘,很多老北京人家门口,大门上门板上有门帘,后来就从门里边出来一位老人慈眉善目,老人非常和蔼,我首先出示了我的证件,表达了我想给老人拍照片的意图,老人就接受了我的拍摄,我就在那个门口,给老人把照片拍下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又把很大的精力用在了拍摄胡同老人这个上边。
主持人:你觉得这个刘秀荣老人,当时你看到她的时候,站在那个门帘旁边,给你最深的感觉是什么?
李 漠:我把那个老人请到这个门帘边上,尽管这有摆拍的痕迹,但是我的目的不是表达我的摄影 水平有多高,关键在于记录,在传统文化的门帘边上,曾经站着这么一位老人,一位慈眉善目的这么一位老人,我就把这个片子拍了。
主持人:这个老人或者说以她为代表的,这么一群老人是胡同的魂?
李 漠:对,她是一个魂。
主持人:那老人有没有跟你去聊,比如说胡同要拆迁了,她心里是什么感受?
李 漠:当时花市就已经确定要拆了,马上就要拆,老人的那种伤感呀,那种失落呀,在跟我交流过程当中已经溢于言表了,因为那地方老人已经生活了多年。不止她,还包括谢木清老人,还包括那个丁老呀,他们很多很多人,那个胡同很多老人我很熟的,到那去之后老远就打招呼,有些老人拿我当一常客,拿我当一老朋友。
主持人:能不能描述一下这些老人?他们在胡同里的时候,他们的一天,他们的生活状态,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李 漠:胡同是另外一个世界,长安街上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但一到胡同里边非常的宁静,胡同老人又像胡同一样安详,我感觉胡同老人,她有那种处乱不惊的那种感觉,落落大方那种感觉,到那去之后跟他们交往,你感觉特别舒服,到那去之后没事凑在老人边上,跟老人聊聊天,老人他坐个櫈,有的时候晒晒太阳,有时候几位老人在一块聊聊天、下下棋,他们过的另外一种生活,完全是封闭于都市之外的。其实胡同是一个小世界。
主持人:在这个过程中,你是属于我是需要拍摄这些照片,要采访这些老人的时候,这种职业的这些想法呢?还是说我真的就溶进了,这个胡同文化的魂当中?
李 漠: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拍,随着拍着拍着,也就真的就溶进去了,胡同它就像西方人喜欢喝咖啡一样吧,也像中国很多人喜欢喝茶一样,胡同已经变成我生活当中的一部分,现在只要有点时间,你看这次外出一两个月采访回来,我骑自行车,我又到胡同里转了大半天,只要抽出点时间,我哪怕今天下午的飞机,上午有点时间,只要能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我要去,在北京火车站,我常年在那扔一辆自行车,有时间骑上就跑了。
主持人:有没有统计,你总共拍了多少条胡同?拍了多少老人?
李 漠:北京所有的胡同,就是从2001年我能够发现的,哪怕剩一个门牌能叫胡同的,能够证明有胡同的,我都拍了,相对完整的,其实我拍的也就是一千多条胡同,现在曾经有人说北京胡同多如牛毛,有人说6600有说3800有说3600,但是我从头到尾的,像切蛋糕一样的走下来的,我从2001年一直拍到2003年,用了这几年时间,完整的据我统计也就一千多条。
主持人:有多少老人?
李 漠:我拍摄是一百多人二百来人,说一点比较大一点的话吧。
主持人:作为记者来说,你觉得拍了这些照片,最大的成就感是什么?
李 漠:看到这些照片,感觉到就是即使离开人间的老人,他们还活在胶片里。
主持人:那其实也是我们的一个愿望,能够看到你的这些照片,觉得这些老人这个时代,还活在胶片里,也希望你能把这个继续下去,就像你刚才所说的,继续把你的平民列传继续下去,非常感谢李漠跟我们分享了这样一段自己记者职业生涯,非常重要的体验,也非常感谢你给我们留下了这么珍贵的照片,谢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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