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南洋
主持人:许可 嘉宾:蔡葩 本期编导:舒翎
主持人:你好,蔡葩。 非常高兴能在海南,开始我们对你这样的一个采访。其实到了海口以后,感受到海南的自然风光,比如说椰风海韵啊,大海啊等等,但事实上通过你的那些,报纸上的那些文章,我感受到了一些,过去我们可能不曾想到,属于海南的这种人文的东西。 我看到其实在你的报道当中,《似水流年》的第一篇,你选择了“海上旧梦”,五层楼的那个故事,是吧?
蔡 葩:这是我的书里面的第一篇,但不是我专栏里的第一篇。
主持人:为什么在收录这个书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那个作为第一篇?
蔡 葩:我觉得那个海口的五层楼啊,它是海口,也可以说是三、四十年代,当时资本主义的象征也好,或者是说海口的一个繁华象征也好,也可以说它是个海口的一个文化象征也好,因为从它建成到1970年代中期的时候,它一直是海口的最高建筑,这里面承载着海南很多很多的历史的、文化的、人生的,甚至是革命的一些内涵,事实上最初的时候,比如说,我们说第一个人,第一个老人,怎么样去找到她,我觉得都是一个挺困难的事情,第一个人我找到她的时候,说起来也是满有缘份的一件事情,我找历史肯定找老人,然后老人们就会告诉我,海口,海南曾经上演过什么样的故事,然后,找到了谁,我第一个找到的人叫??先生,以前的世家子弟吧,我本来是想做他家族的一个报道,后来他告诉我说,其实有一个人物很适合你做,他说,海南曾经有个美女,现在还健在,民国美女,八大美女之一,他跟她家是熟人嘛,他们都是大家族的那些后代,他都知道这些人,然后,他带我去见了吴玉琴老人,果然她还健在, 而且她那个风采依旧呀,让我特别惊讶,而且她给我翻出来,她那三、四十年代的老照片,我看到老照片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想叙说一种强烈欲望,就从她的家的老照片开始,开始了我的《似水流年》专栏。从她的家族走入了,海南的,口述历史这一块吧。
主持人:你觉得写吴慰君这样一个人,她的命运有什么样特别的?用你刚才的话讲,用个人的命运展现了时代变迁的,这种特别的意义吗?
蔡 葩:吴慰君这个人物确实是,我说起来就是属于那种,她就是我的好朋友一样,虽然她已经过去了去世了几十年,她死在一起冤案中的时候,她才二十二岁,正是豆蔻年华,最美好的时候,也是我们刚大学毕业的那种年龄,她当时留下了很多日记、书信呀, 还有她非常棒的书、小楷呀。
主持人:这些东西你在采访的过程中都有看到过吗?
蔡 葩:我都看到了,因为她们家人都给我了,我看的有一种特别心碎的感觉,我觉得这么好的一个年华,这么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人,然后就牺牲在, 在冤案当中屈死了。
主持人:这个采访用了多长时间?
蔡 葩:这个采访我用了大概一年的时间,因为涉及到很多很多的人物,因为跟她一起的这些人,吴慰君,我们介绍一下她,她是琼崖地下学联的一个学生领袖,跟她一起去,她们是归侨啊,跟她一起到根据地参加革命的,有一批归侨青年,这也是海南革命的一个特点,归侨回来参加革命的特别多那个时候 ,她也是其中的一个,1949年8月份,就在我们这里根据地发生了一起冤案,后来1953年中央给平反了,这个事情涉及的人物特别的多,我采访了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有八十多个人,幸存者和她们的家属,所以她也是其中一个,我要写的一个重要人物吧,她的故事正好是在海口的五层楼上发生,因为她是从那里出走的,从那里走向革命的,然后那栋楼的话,我觉得特别有象征意义。
主持人:是不是你觉得选择她,你刚才提到的,也是代表了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比如说:归国华侨、海口的归国华侨,这些年轻的,爱国知识分子,这样一个群体?
蔡 葩:对、对,因为说起来,早期的孙中山革命,最早,最先也是得到海南华侨的支持,他说的一句话叫“华侨是革命之母”,事实上,孙中山那个辛亥革命,早期的时候就得到我们南洋华侨很多经济上的 、力量上的支持。吴慰君她们也是属于这个支脉上的华侨革命青年嘛,跟她一起回来的也是那批年轻人嘛,如果她们还健在的话,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主持人:格格这个人物对她的关注也特别有意思?
蔡 葩:其实在这个过程中,老人家就去世了,我觉得非常遗憾的一点就是,我采访她那么长时间……
主持人:采访她用了多长时间?
蔡 葩:我是第一次接触她的时候,应该是2000年吧,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到《海南日报》工作,当时我也是看到一些信息,然后我就跟别的人去探望她,真正地采访是格格去世之前的一年,对她的采访比较漫长,因为她当时比较老了,九十八岁了。
主持人:很多事情可能记得不太清楚?
蔡 葩:对,记得不太清,一点一点的要跟她记录,因为她清醒的时候,她家人给我打电话,我就马上过去,然后她家里,她儿子啊,几个儿子从小在母亲身边生长,多多少少都知道她母亲的事情,然后他们也给我做补充呀,把家里的家谱啊、相片啊,把他父亲林树椿留下来的那些资料都给我看,看这些东西要花很长时间。你不认识我们了?她说:不认识了。是吗?我眼花,看不清楚。我早晨跟你聊了很长时间,你都不认识我啦今天早晨呀 忘记了?忘记了。这么快就忘记了?
主持人:你在接触格格这位老人的时候,她当时的生活状况,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蔡 葩:格格因为她已经流落民间几十年了,她就在海口的一间民房,三十多平米的一间平房,跟她的儿子,四儿子一起居住,那个地方比较……我要找,要专人带我去,我才找得到,一个非常偏的角落里面才找到她。
主持人:她儿子的生活也是比较贫困的吧?让你感动的就是?
蔡 葩:她竟然没有被这样的生活打跨,她非常淡定的、平静的,在那个小院子里过了她的一生,别人看来这么一个很平常的一种生活,平常人家的生活,她以前是个格格呀,是这么一个身份走下来的,然后她能够这么淡定的生活几十年,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她那种优雅和尊严啊,依然是那种让人肃然起敬的,我每次去的时候,她都那样整洁的迎接我,而且有时候你还看到她,好像涂了一点点口红似,一种老贵族的那种做派,就是贵族,我觉得,她很爱美,很爱美,非常爱美,然后她那种爱美的心情,还有她那种尊严感,她保持到最后的时刻。她走的时候是2003年春节前一个星期,就是在我写文章的时候,还没出事的时候,她就走了。
主持人:还是很幸运,因为在老人依然健在的时候,你采访到了她,了解了很多她过去的往事。从最初接触格格这家人,到最后老人去世,前后有将近两年,两年的时间,之后再有这些文章的见报,反响特别强烈吗?
蔡 葩:是的,开始关于格格的故事,我们预告的时候,只说预告六篇连载,我们有一个预告说,这个人物,这个家族有多少篇来报道,我们只预告了六篇,后来写着写着,到最后收不住了,
一个是读者的那个互动,读者的反响比较大,不断地就去,大家都很关注她的命运,然后不断地受到鼓励,我又不断地再次采访格格的家人,我又把原来采访格格活着的时候 ,我当时认为不便于细说的东西,又加入了进去,叙说进去了,一直到第十期。有几个清史专家还说,我这些文章还是第一次见到,而且格格流落到天涯,流落到海南,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就特别想跟我联系上,因此结识了北京的一些清史专家。
主持人:所以有人就讲,蔡葩你做的这个工作,是在拯救历史。
蔡 葩:我在做的过程里面,我就觉得确实有抢救的必要。
主持人:为什么?
蔡 葩:因为这些老人嘛,都是风烛之年的老人,有些还是在病榻上的,他们走了以后,这些历史就被带走了,我做着做着觉得,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一种使命感的东西就出来了,就是觉得真的是要抢救了,因为抢救历史跟抢救生命一样的,因为历史是承载在个体生命上的,一般我们说的历史都是大历史,那种忽略个人命运的,忽略家族命运的一些东西,这是我们曾经对历史的一些,我们学到的教科书上的历史,历史是普通人的历史,他们是构成历史的元素,那你要找历史的话,找历史的真实的话,只能从人群当中去找。
主持人:通过这本书啊,韩少功先生给你作序,用了这个题目叫《找回南洋》。
蔡 葩:对。
主持人:这使我们感觉到了一种,可以说是对于我们这些不太了解海南,过去的历史的人来说,感觉到了海南过去的那段历史,而且有着很浓郁的南洋的文化的特色,这是海南文化的一大特色吗?
蔡 葩:是的。南洋文化应该说是海南文化的一大特色,因为海南是中国的著名侨乡嘛,有三百多万的华侨,现在在海外,韩少功老师给我做这个序的时候说,找回南洋。他找这个角度,我觉得很让我惊喜。
主持人: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蔡 葩:因为我是不知不觉地就在做,然后他提炼出来说我是在找回南洋,其实也是给我一种激励。他说这是在找回南洋,他说我的写作,是重新找回南洋的一个开端,我觉得这个话,我甚至觉得,更有一种责任感,责任感,而且自己感觉到,这种理解,这种高度的话,那可不是一个我个人能够完成的事情,我觉得应该是一个有志于海南文化,或许是海洋文化,或者有志于大文化的。
主持人:搜寻、写作的人一件事情,是个群体的事情,有没有想过自己不知不觉中,会对南洋文化有这样一个比较深厚的感情?
蔡 葩:因为我从小是在海南生活嘛,关于南洋华侨故事听的也很多,我们以前听说的都是一些华侨很风光的事情,在南洋闯世界呀,谁成功了,谁回来盖大楼了什么,然后又带了多少人出去啊。在海南,民间这样的故事挺多挺多的,但在这个故事背后,其实还有很多很多,悲惨的、凄凉的、一些不成功的南洋商人的故事,一些家族的故事。然后在我做专栏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个背后的故事就太多太多了,包括我自己的家族,我就从我婆婆珍藏的,我那个爷爷奶奶的照片,里面就有一个非常让我心颤的故事,就是我爷爷奶奶,我公公他们都是闯南洋的,然后他们,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们都回来了,就在1952年,我奶奶带着我公公他们三兄弟,从南洋回来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海难,然后我奶奶把他们三兄弟从海里救起来了,她自己就沉海死了,这个故事一直在我心里萦绕着,我一直以为我婆婆珍藏那照片,是一张合影,我以为是我的爷爷奶奶,因为看起来年龄,她的装束啊,特别像我的公公给我讲述的,我奶奶的模样。2000年的时候,《海南日报》有过一次征稿,要征一些南洋华侨的一些文章,我就写了一篇,我就把我家……
主持人:写了你们家的事?
蔡 葩:写了我家的故事,用的就是这张照片,一登出来以后,我的天啦,从琼海赶来一家人,他们也好惊奇,我家这个照片怎么到了你家呢?怎么变成你的爷爷奶奶?我家也有一张照片是吧,因为他家也挂着同样一张照片,墙上,当时我懵了,我说:怎么回事啊?这个事情玩笑开的太大了。我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些事情,她孙子就说,你到乡下来,那个阿婆还活着呢,把我高兴坏了,因为阿婆当年已经九十八岁了,她是个留守新娘,然后我到了她家院子里的时候,那个轮廓呀,她那个长相还跟相片差不多。
蔡 葩:留守新娘应该是海南华侨里面,一群女性命运的一个缩影,就是文昌琼海那一带,他们有出洋的习惯,女人都是把男人送到国外去谋生,然后往往就是很多留守新娘,跟自己的丈夫结了婚以后,可能第二天或者很快就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等不到丈夫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会当作自己的爷爷奶奶?后来跟阿婆一对证起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爷爷奶奶,跟阿婆阿公他们是好朋友,他们是邻村的朋友,都到新加坡谋生,当年他们互相赠送照片,这张照片就送给了我爷爷,但是我爷爷送给他们的照片找不着了,所以我终究还是找不到我的爷爷奶奶。
主持人:最后留下了阿公阿婆的照片?
蔡 葩:对,然后我也说,反正也认她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也把她们认成我的爷爷奶奶了。
主持人:确实非常感人,现在阿婆还健在吗?
蔡 葩:说起来非常遗憾的就是,我的文章出来以后,第二年阿婆九十九岁的时候,就在那个村子里面走了,还好她还看到,我把她的文章给写出来了,我写了,连载了三篇,看他们的照片心里面感觉,他们为什么有那样的表情?他们内心里到底装着什么?或者不装什么?有一种单纯的向他们的笑容,他们的表情,对着老照片就觉得有很多话要说。
主持人:你这些老人,可能很多尘封的旧事,他们不愿去提,也许有些事情回忆,有的很美好,有的可能不那么美好,或者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们有现在的生活,怎么让他们愿意跟你用心去交流?
蔡 葩:这个说起来也是一个,很多人问我的问题,你怎么能让老人们说出他们以前的事情呢?包括他们的孙子,他们的儿女都很奇怪,我的爷爷、我的奶奶,他怎么会跟你说他们当年的事情?这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
主持人:多漫长?
蔡 葩:有些老人,我跟他们接触一年、两年,都还没办法撬他们的金口。
主持人:你说的这种接触,是一种什么样的接触呢?
蔡 葩:我这种接触嘛,我带有孙女的,或者那种晚辈,晚辈的探访爷爷奶奶过往的事情,这么一种心情跟他们交往,而且我投入个人的感情。
主持人:你的生活很大一部分是跟老人们在一起,讲过去的事情,会不会觉得,会对你自己的心态有一些影响?
蔡 葩:我觉得这个问题好奇怪哦,怎么会呢?我觉得我跟他们在一起,我显得好年轻,因为相对他们来讲,我还有这么的??,而且他们跟我讲述的,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他们的青春,
或许他们的爱情,要这样说起来,在他们脸上那种荡漾,那种非常漂亮的笑容。
主持人:你的书名叫做《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为什么会用这个名字?
蔡 葩:就是在我看他们相片的时候,优雅两个字就跳出来,这也是经过岁月沉淀以后,他们透出来的文化上的自信,或者那种彼此的关爱,透出来那种,非常有修养,有教养的那种东西,可能是我对那种,过去美好岁月的眷恋,对美好价值观的一种怀恋,特别希望他们重现的这么一种心情,我觉得曾经有过很多优雅,我觉得它是应该可以重现的,我有一种怀着比较美好的期待吧。
蔡 葩:每次我来这里的时候,都有一种回到三、四十年代的感觉,因为吴慰君的故事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生的。
主持人:《似水流年》还会继续下去吗?还会看到什么样的故事?
蔡 葩:因为我采访了很多人,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生命都还在延续,还在继续,那我的采访就不可能中断,而且群体是一个个出来的,你是做不完的,我觉得我这辈子是做不完的。
主持人:其实我们也会和你的读者一样,继续关注《似水流年》,蔡葩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老照片、老故事?谢谢蔡葩接受我们的采访,谢谢你。
蔡 葩: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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