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才胸前吊着一个“小灵通”,子女为他设定了快捷键———“1”是女儿,“2”是儿子。
采访中,“小灵通”响过一次,是女儿打来的。90岁的刘洪才熟练地“喂,喂!”他大概是我们此行所见惟一会使用“现代化”通讯工具的老红军了。徐向前碰见了在街上溜达的刘洪才,问他:“小鬼,当兵不?”放牛娃就这样参了军;现在才晓得,原来是雪山太高,空气太稀薄,大声喊叫让空气受震动了
刘洪才是在通江县毛裕镇当的兵。 1932年底红军入川,徐向前就住在那儿。徐总碰见了在街上溜达的刘洪才,问他:“小鬼,当兵不?”放牛娃刘洪才就这样参了军。
同他一起开始长征的,还有哥哥和在区苏维埃分别当主席、妇女部长的父母亲。父母饿死在草地,这是刘洪才到延安后听人说的,哥哥则至今没有音信。
刘洪才说,长征中最苦的是过党岭雪山。“党岭山,党岭山,上下总有二百三,终年积雪无人烟,十人上山九不还。”当地的歌谣这样唱道。红军走到山下,不少藏胞跑来劝阻说:“这党岭山上下二三百里,全是雪,草都没一棵,自古以来就没人走过,上去的人不是陷在冰穴里活活冻死饿死,就是被山妖抓去连尸体都找不到……”
每人拄着一根5尺高的木棒当手杖,刘洪才和战友们开始登山了。“山上的气候一日数变,有时候雾大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一袋烟还没吸完,又浓又黑的雾变成了朵朵白云,在身边和脚下飘游。”刘洪才觉得实在好玩,跑上去拉住副班长的手说:“副班长,你看,咱们红军不是神仙,也能驾云上天啦。”副班长笑了笑说:“你这个小鬼想的倒有趣,不过神仙也没红军本事大咧。”
没想到,第二天,副班长就牺牲了。
夜幕降临,刘洪才和战友紧紧挤在一个雪洞里,用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每个人的头发、眉毛、胡子上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霜。有的战友互相开玩笑说:“看你,真像武子胥过关一样,一夜的工夫胡子都白啦!”
大伙闹腾了一阵,看见副班长还躺在那里不动。“我以为他没睡醒,喊了两声他不理。”刘洪才跑到跟前一看,不由扑到副班长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头天晚上睡觉时还再三关照大家别冻着了的副班长冻死了,半闭的眼睛,咬紧的牙关,身体已经僵硬却还微微蜷曲着。
两天后终于爬到了最高峰,有的战士欢喜得又蹦又跳:“雪山哪,雪山哪!不管你多高多险,现在你得向我们低头了!”这一吼不打紧,天色马上就变了,狂风暴雨又袭来了。
“当时我们真的弄不透,难道说这山上真的有妖怪,一听到人吼就出来了?”刘洪才很是纳闷,“现在才晓得,原来是山太高,空气太稀薄,大声喊叫让空气受震动了。”
刘洪才用“尸水横溢”来形容再次走进草地的感受。“上次死的人已经被水泡胀了,我们就光着脚在白生生的肚子上‘啪嗒’‘啪嗒’地走,过了那段路就要洗脚,否则要烂脚!”部队组织了一支7个人的突击队,找来一根碗口大的阑竹,刘洪才第一个爬上城墙;撤退途中遇到飞机轰炸,肋骨被打断,只好用白布把胸部捆起来,免得肠子掉出。
长征胜利后,“小鬼”刘洪才不小了,当上了八路军的通讯班长、排长。“那个时候,整天都在想怎么多杀鬼子,多缴枪。”刘洪才说,因为负过伤,他经常头昏。八年抗战,他6次负伤,4次立下战功。
刘洪才所在部队攻打辽县,城门久攻不下,决定晚上偷袭。有人说:“竹竿能爬上去!”部队组织了一支7个人的突击队,找来一根碗口大的阑竹,刘洪才第一个爬上城墙。“我从小就喜欢爬树,爬竹竿不成问题!”
“咦,日本哨兵在睡觉呢!”城墙上竟然只有三个日本兵,刘洪才和战友把日本人嘴巴一捂,叫到一边问:“指挥部在哪里?”
“打完仗后把日本俘虏交给师部当通司了。”日本俘虏挺幸运,当了八路军的日语翻译,负责打仗时向对方喊“缴枪不杀”之类的话。“他们有马骑,有好吃的,日子比我们还好呢。”刘洪才说。
占领城墙后,刘洪才发出两颗红色的信号弹,让大部队开进。此仗后,排长刘洪才升为连长。
但后来敌人援兵到,八路军不得不撤出辽县。撤退途中遇到飞机轰炸,刘洪才肋骨被打断,只好用白布把胸部捆起来,“免得肠子掉出来”。那次作战给刘洪才留下了终身残疾———右肋骨断三根,髋骨锯掉一截,直到现在右腿还短一寸。
“我还装过日本兵呢。”说到打日本鬼子,刘洪才特别精神。那是在攻打历城的时候,侦察连长刘洪才带了几个手下,化装成日本兵进城刺探敌情。“日本军装是战利品,平时都在供给处存着。”刘洪才“尽量不说话”,否则就会暴露出四川口音。
经过一个岗哨的时候,刘洪才被站岗的伪军拦住了。“干什么?”伪军问。“换防!”刘洪才响亮地回答。对方稍一迟疑。刘洪才骂了一句“八格牙鲁,连老子都不相信!”然后“像日本人那样”给了他几个耳光。伪军哨兵捂着脸,低着头,再也不敢说话了。
“伪军也有装八路军的时候!”刘洪才说,敌人也派出“暗杀队”,乔装成八路军或者“戴着礼帽的”商人,来暗杀八路军。“才杀了我们几个人后就被发觉了,”刘洪才认为敌人伪装得很失败,“假八路一看就贼眉鼠眼的!”
“必须争分夺秒,也要沉住气。必须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刘洪才总结出了不少打日本鬼子的经验。“莫看鬼子呀呀呀的叫得凶,他拼刺刀只有三招:一招刺胸二刺喉三刺下身,防了这三招,他就没办法了。”
一次战斗中,刘洪才躲过了这“三招”,瞅住机会一枪就刺进了敌人胸膛。敌人倒了,刺刀却夹在肋骨里拔不出来了。这时第二个敌人又上来了,“老子就一脚踏在敌人身上,‘呀’的一声把枪拔出来,顺势一扫,把第二个敌人的肠子划出来了。”
那一仗下来,他被提升为副营长。“打仗第一要服从命令,第二要坚决勇敢。”副营长刘洪才给手下的战士们讲。铁匠同意把女儿带走,但自己一定要亲自送女儿回四川,看看对女儿好不好;已经嫁人生子的刘班平与丈夫一起回延安安葬完养父,把养母带回四川养老
1947年3月,蒋介石命胡宗南以数十万兵力进犯延安。那时的刘洪才,已是陈赓部队的一个团长。部队要转移,家属要疏散,刘洪才犯难了:女儿刘玉华还在襁褓中,怎么带得走?
于是,刘洪才同爱人一商量,把出生才72天的女儿送给延安一家姓蒋的铁匠。两个大些的孩子则放在毛驴上,“一个箩筐驮一个”,疏散到了陕西宝鸡。
那两个孩子,是爱人同前夫生的。前夫也是八路军,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玉华实在太小,而且,两个大娃儿是烈士的后代嘛。”这就是刘洪才把亲生女儿送人的初衷。
“养母生的儿子病死了,有奶,听说解放军要送个孩子就去部队找了。我是围着部队统一发的被子给抱走的。”女儿刘班平回忆从养母那里听到的情况。
陕北夫妇对孩子“欢喜得不得了”,担心部队上回来找女儿,铁匠一家搬到距延安200公里的乡下去了,改蒋姓为班,给女儿取名“班世平”。班世平对自己的身世浑然不觉。儿时的记忆里,他们总是在搬家,“搬了有四五次”。她问“奶大”为啥,养父只是说“手艺人技术好,搬地方才能赚钱”。
有一次,女儿在学校听老师和同学议论说自己“不是亲生的”,回家急忙问妈妈。父母很生气:“不要听他们瞎说!”还赶到学校把老师“骂了一顿”。
就在村子里有了些风言风语的时候,刘洪才已经开始寻找女儿了。“我想她啊,我老了,怕以后见不着了……”转业回到四川老家后,刘洪才给延安民政局写信,那边却回信说蒋铁匠不在延安了。但铁匠的手艺的确太出名,根据这个线索,刘洪才终于把他们找到了。
“我正在上课,听见院子里一个老师说,班世平要走了,亲生父亲来了。教室里一下子静了,全班同学都哭了。”女儿清楚地记得亲生父亲来接她的那天情景。
过了一会儿,铁匠来到教室。“孩子,不瞒你,你不是我生的。你长得像亲生父亲,不能不给……”养父同女儿抱在一起号啕大哭。公社院里挤满了人,女儿第一次见到陌生的父亲,“他穿黄军装,大概50多岁。”
“她一口北方话,扎个长辫子,好看得很。”见到女儿变成了17岁的大姑娘,刘洪才“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过来!”刘洪才向女儿招招手,女儿站着不动,两个父亲同时都哭了。
班世平的名字改成了“刘班平”,意为“刘家和班家平分的女儿”。铁匠同意刘洪才把女儿带走,但自己一定要亲自送女儿回四川,看看那是个什么人家,对女儿好不好。
三个人从延安坐飞机到西安,再坐火车到成都。养母却在女儿走后疯了,见人就问:“我的平儿呢?你见到我的平儿了吗?”
在四川待了一个多月,铁匠走了,刘洪才把自己“最好的一件皮衣”送给了他。第三年,二老又来看女儿。再过了四年,铁匠死了,已经嫁人生子的刘班平与丈夫杨燧人一起回延安安葬完养父,把养母带回四川养老。
“我们专门在屋里给她垒了一个火炕。”刘班平和丈夫很细心。养母90年代初过世,送回延安合葬。
刘班平的女儿取名杨延华,儿子杨延福。两个“延”字,都是对延安岁月的纪念。
“父亲对我好,但刚回来的时候我怕生,不敢问当初为什么丢我,也不敢跟外人说话。”今年57岁的刘班平已经是一个讲着地道的巴中话的中年妇女,但回忆起养父母和亲生父亲寻找自己的情景,立刻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刘洪才知道孙子救人的事,听说当晚的《巴州新闻》要播,他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孙子这一救,竟成了“救人专业户”,打那以后三号桥出现落水者,便会有人给打他电话。
刘洪才的孙子杨延福是当地的英雄。
杨延福1977年生,1997年从部队退伍,在巴州区国税局工作。
2001年2月的一天,杨延福路过巴河上的三桥,听见河岸上有人在喊:“快救人啊!有人跳河了!”
几分钟前,打工妹周琼因未婚夫遭到母亲反对,从数十米高的桥上跳进巴河。
杨延福来不及脱衣服就跳进了冰冷的河水。打工妹救上来后,已经没气了。杨延福仍然得到了褒奖———巴中市国税局给他记三等功,巴州区国税局开展“向杨延福同志学习”的活动,他还被评为“四川省优秀青年卫士”。
刘班平夫妇给我们讲儿子的英勇壮举时,杨延福还是一脸的满不在乎。“那个打工妹的父母来感谢我,给我下跪,”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我挺难过的,也跪下来说‘对不起,没救活’……”
刘洪才是从女婿那里知道孙子救人的事的。听说当晚的《巴州新闻》要播,他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你真的救人了?”看完新闻,刘洪才再次向孙子确认。“好样的,年轻人应该这样!”
刘洪才没有想到的是,孙子这一救,竟成了“救人专业户”。打那以后,三号桥出现落水者,便会有人给杨延福打电话:“杨英雄快来啊,又有人跳啦!”
刘洪才对此很高兴。平日里,他对几个孙辈多少有些“看不惯”。比如孙女延华,老是“买不该买的东西”,“挎包都有好几个,浪费!”
1952年,刘洪才转业到民政部门工作。当时抗美援朝的伤残军人回乡很多,有的因故脾气很大。“见到医护人员非打即骂,说啥子‘老子身上的枪眼不比别人身上的小一点!’”刘洪才去了,一捞裤脚,说:“我参加革命不比你晚,身上的枪眼不比你们小,也不比你们少。你们打仗受伤有功,人民拥护你。可你打人犯法,懂不?”一屋的伤残“新兵”静静地听走过长征的老兵训话。“以后,他们都变老实了!”刘洪才对自己的口才很满意。
采访结束时,刘洪才要用一句话总结自己的一生。他说:“这一辈子好,是共产党救了我的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它解放了我们穷人。现在90岁了,还管我的吃穿!”
刘洪才简历
四川省通江县毛裕镇人。1914年出生,1932年参加红军,在红三十一军当通信员和侦察员。抗日战争时期先后在120师、129师作战,6次负伤,4次立功。解放战争时期参加了保卫延安、解放兰州等战役,1947年在延安保卫战中把出生72天的女儿送给老乡,17年后辗转找回。1952年转业回到四川,1965年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