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美俄会否走向新冷战

　　美俄可能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期内都会维持“非敌非友”的关系，相互难以亲近，但也不愿真正走向全面对抗

　　文/王郦久

　　5月4日，在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召开的波罗的海、黑海国家与欧盟和北约15国领导人会议上，美国副总统切尼发表了批评俄罗斯民主等内容的讲话，他措词强硬的发言立即在俄罗斯引起强烈反应，俄罗斯外交部驳斥切尼对俄的批评“毫无道理”，俄一些新闻媒体更指责切尼讲话让人感到俄美关系正在出现“新冷战”的某些征兆。

　　美俄战略矛盾日益表面化

　　其实切尼的此番讲话并不让人感到奇怪，因为它既是美国近来对俄政策变化的延续，也与切尼本人作为美国政府中代表对俄强硬派的身份相一致。

　　美俄关系在上世纪90年代初冷战结束后经历了的短暂“蜜月期”，到90年代下半期，双方的战略矛盾依然存在并且难以根本调和的问题就已经暴露出来。普京执政后，由于其特殊的身份背景，加之布什“西部牛仔”式的行事作风，两国关系曾出现大幅下滑。美国发生“9·11事件”后，在国际间进行联合反恐的共同利益促使下，俄美关系向正常水平回摆 ，布什与普京也建立了较好的私人关系。但随着国际反恐任务因美国绕开联合国对伊拉克动武而被扭曲，以及俄罗斯国力回升，双方的战略矛盾变得越来越难以掩饰，外交龃龉日益增多，美国对俄批评调门日高，俄方反驳也更加坦率。

　　从近期的相互指责看，双方的矛盾仍源于战略分歧，即美国不愿看到俄罗斯恢复国力和日益强大，对美国的安全重新构成潜在威胁，所以开始利用一切借口，继续实施过去美国对苏联实施过的政策，尽一切可能遏俄弱俄，以延缓其重新崛起的时间。而俄罗斯经过对美国由期望到失望的关系演变过程，如今已经完全回归到现实外交的轨道，对美国的战略打压开始有礼有节的反击，因此才开始了一幕幕美俄展开战略争斗的现实画面。

　　在政治上，普京上任后为巩固国家的统一和领土完整，先后宣布建立联邦区、取消地方行政长官的直接选举制度，改由经总统提名，地方立法机构间接选举产生，以加强对地方的垂直领导。美视普京此举为加强“中央集权”，是开“民主倒车”；普京打击寡头、整顿新闻媒体，被美看作是“压制民主”，“取消新闻自由”；美对2003年俄杜马选举中亲总统的“统一党”以压倒性优势获胜，囊括杜马所有领导权就表示过不满，认为其“既不符合民主选举原则，也违反权力相互制衡规则”。2004年普京连任后，政治上继续推动加强联邦中央权力的各项改革，如促进地方行政主体合并等，也被美视为向“专制政权迈步”的又一例证。这一切都反应出美俄间在政治制度和价值观方面的深刻矛盾。

　　在经济上，普京主张强化国家对经济的宏观调控作用，剥夺部分寡头的违法财产，增强国有经济成分及其在经济中的主导作用。这些做法在美国看来，都是与美国倡导的自由市场经济“游戏规则”背道而驰的。

　　在外交上，普京坚持国家主权高于一切，强调俄罗斯必须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坚定捍卫国家利益。为此，俄在一些外交政策和行动上不再追求与美步调一致，甚至根据自身的利益需要“出牌”。如俄罗斯不顾美国对白俄罗斯卢卡申科政权的反感，支持卢第三次连任，并继续与白俄罗斯搞“俄－白联盟”；用提高天然气价格等方式惩罚疏俄亲美的乌克兰尤先科和格鲁吉亚萨卡什维利政权；宣布承认巴勒斯坦“哈马斯”为合法政党以及通过选举上台执政的合法性，并邀其访问莫斯科，反对美国孤立“哈马斯”的政策。显然，俄罗斯不甘心当美国的“小伙伴”，俄罗斯重做世界强国的愿望并未泯灭。

　　在安全上，俄尊重伊朗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力，反对美国一味对伊施压；俄不顾美反对，向伊朗、叙利亚等国继续出售“防御性”导弹。如此等等，这些政策分歧的背后都隐藏着美俄相互不服、互不信任和相互争斗的本质矛盾。

　　美俄战略分歧难以弥合

　　美俄之间的“冷战”阴影并未因“冷战”在形式上结束而消失，相反，在双方领导人和国民的意识深层，过去对立的记忆很难挥去。尤其是美国目前处在“一超独大”的优势地位，加之美国领导人和精英层中潜藏着浓厚的“冷战胜利者”和“获利者”情结，因此它不可能轻意放弃“冷战思维”，这也是在近十多年来，美国为什么逆世界和平与合作潮流而动，在世界各地屡屡发动战争，或在解决国与国之间矛盾中，频频以战争相威胁的重要原因。

　　美国以“世界领导者”自居，并且拥有远比俄罗斯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这些都是支撑其“遏俄弱俄”战略的基础。正因为如此，美国在对俄关系中才处处显得咄咄逼人，更多地充当矛盾“挑起者”角色。而且在美国国内，“遏俄弱俄”战略有广泛的政治基础。不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支持这一战略，只是在策略上有所差别而已。美国这一战略的本质，与“冷战”时期美国对苏联的战略有许多相同之处，即以不断指责俄政治制度以贬低俄，以强大的经济优势压倒俄，以不断研制高精尖军事武器拖垮俄，以蚕食俄外围战略空间围堵俄，最终目标是将俄限制在对美无力构成威胁的“普通国家”行列。

　　俄罗斯作为“冷战的受伤者”，对过去被美国牵着鼻子走的教训记忆犹新，所以在新时期更希望用新的思维方式为自己寻找发展之路，为维护世界和平提出解决之道。在近十年来，俄罗斯以“合作倡导者”的身份主动与美国接近，对美国反恐和防核扩散等合理要求积极配合，希望以此营造双方合作的气氛，换取美国的战略信任。但美俄关系发展的实践越来越令俄罗斯失望，就连俄罗斯那些“亲美派”人士也觉得美国对俄罗斯的战略挤压太过分。现在越来越多的俄罗斯人认为，美国“遏俄弱俄”的战略是长期的，不可能轻易改变。俄罗斯必须丢掉幻想，以实力应对美国的挑战。普京总统提出的包括加强军事力量在内的“强国战略”受到国民的普遍支持。

　　自去年以来，俄罗斯明显增加了在独联体范围内与美国的地缘战略争夺：通过与乌兹别克斯坦结成政治经济和军事联盟，将美军从该国彻底赶走；建立中亚军队集群，扩大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军事行动能力；在南高加索对格鲁吉亚亲美的萨卡什维利政权保持政治和经济高压手段，提高能源价格，对格解决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问题上设置障碍；提高对乌克兰、摩尔多瓦的能源价格，对其亲美政策加以处罚。预料格鲁吉亚、乌克兰等国宣布退出独联体后，莫斯科还会加大对这些国家的打压力度。总之，随着俄罗斯国力的增强，其对美说“不”概率会大大增加，减少对美“配合”将成为俄对美外交的主调。

　　美俄都将避免重回“旧冷战”

　　现在美俄双方在许多方面都陷入了“针锋相对”的境地，特别是美国继续以巨额军费研制和部署国土和战区导弹防御系统，重新部署在欧洲和亚太的军事力量，从东西两个方向将战略前沿向俄罗斯逼近，引起俄的不安。俄也在积极调整军队结构和部署，加大新武器研制力度，特别是战略武器的升级换代。在5月10日所作的年度国情咨文报告中，普京总统还明确宣布了近期俄武装力量建设的任务和目标，譬如在近五年内要大幅提高包括战略导弹、飞机、潜艇以及战术核武器的研制、装备和部署，“以保障世界战略力量的平衡”。美俄的这些举措给世人的印象是双方间新一轮“以质取胜”的军备竞赛正在悄然展开，让人担心美俄关系有恢复到过去“冷战”时期的危险。

　　不过，冷静分析美俄关系的现状和发展趋势，就会发现尽管美俄因战略矛盾难以弥合而争斗不断，未来双方的矛盾还可能会扩大，但正如切尼在此次维尔纽斯讲话所强调的，“大家都不会相信俄罗斯会成为美国的敌人。”或许正如一些美国官员所指出的，美俄可能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期内都会维持“非敌非友”的关系，即相互难以亲近，但也不愿真正走向全面对抗。

　　从美国的角度看，尽管其实力超强，但也不可能在国际上无所顾忌，“独往独来”。伊拉克战争打下容易，建立新政权很难；伊朗核问题武力解决也许能摧毁其现有核设施，由此而引发的后果难以预料。俄罗斯毕竟是核大国，其可支配和依靠的国际资源相当可观，从石油天然气出口，到核燃料供应；从常规武器出售，到核武器“丢失”；从联合国安理会，到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以及上海合作组织。有俄罗斯的支持和配合，美国才能顺利赢得阿富汗战争，才能在国际防核武器扩散等方面不断取得阶段性成果。如果美俄在全球和一些地区真正形成对抗，美国的安全保障水平不会比现在高，肯定比现在低。

　　俄罗斯从根本上也不希望与美国搞对抗，甚至曾寄希望于学习美国的“民主制度”和“市场经济”建设经验，并通过与美建立“战略伙伴”关系，捐弃前嫌，达成两国间的互信合作关系，共同建立冷战后更加公正合理的国际新秩序。现在美国的政策和行为令俄失望，但俄仍希望与美保持正常的国家关系，开展正常的政治、经济和安全往来与对话。俄罗斯没有忘记冷战的教训，普京总统在国情咨文报告中还强调，要“汲取冷战时期的教训”，以防止重新落入“军备竞赛”的泥沼。况且，现在的国际力量格局也不是过去“两极”时代，美俄之间搞一些军备竞赛或在某一领域对抗是可能的，但绝不可能掀起新一轮“两大阵营对抗”，更不可能回到过去意义上的“冷战”局面。当然，即使是美俄之间开展一定程度的军备竞赛或某些方面的对抗，也与当今世界正在形成的“和平、发展、合作”的时代主流不相符，并且对这一新主流的扩大和完善造成冲击，我们对此应当保持警惕。国际社会也应尽最大努力帮助美俄化解此次的矛盾和分歧，让双方回到“和解与合作”轨道上来，回到建立“和平与和谐世界”的主题上来。□（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