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中的郭靖和黄蓉的结合,究其精神实质,乃是一个儒士和一个名士的结合。
在郭靖的身上,有着最完整的儒士人格。他天性温柔敦厚,行事端方凝重,一生严于责己,宽以待人,从无疑人防人之心。儒家提倡的“温良谦恭让”,一一细较考去,无一字与他不符。 其为人虽有拘执徇礼不知变通之嫌,却有荡荡焉的君子风度。特别是他后半生在襄阳保境安民,所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更是体现了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积极进取的入世态度。
最绝的是郭靖的笨。任何一个社会,总是由笨人和聪明人组成。笨人因为脑筋迟钝,在接受事物上便比聪明人要来得慢,但一旦接受,往往终身奉行,至死无二。笨人在社会中充任的是维系传统的角色,担当改革创新之重任的,往往是跳荡不羁的聪明人。儒家思想在中国几千年超稳定的社会结构中起着重要作用,所以我总觉得,儒士就该是笨笨的,金庸让郭靖笨,在我看来,也就笨得大有道理,笨得甚妙。
郭靖和黄蓉这一个笨人和一个聪明人的结合,堪称完美之作。小处由黄蓉逞其机变,大处由郭靖总其关节,刚柔相济,巧拙亦相济。任何一个和谐发展的社会,也该是这样的吧———笨人和聪明人力量均衡且彼此尊重。———不然,若笨人占了上风,社会往往守旧沉闷;反之,若聪明人占了上风,急躁冒进的社会,急急乎要砸碎一切旧的,亦颇多堪虞之处。
黄蓉的名士气来自其父黄药师。在黄药师身上,我们看到的是魏晋风度,想到的是“竹林七贤”一流的人物。《晋书》载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见到嵇康这样的人,他才“对以青眼”。黄药师一生独来独往,除二三子之外,世人皆不入其法眼,在他老人家的人皮面具之下,该也有阮籍这样的一双眼睛吧!嵇康不肯与司马氏集团合作,在洛阳城外打铁,他的好朋友山涛请他去做官,他写信去与他绝交,声称要做官,自己“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里表达的,是对绝对的精神自由的追求。黄药师身上就有这种自由不羁的精神气质。
但黄药师与“竹林七贤”也有绝大的不同。“竹林七贤”中的另一个人物刘伶,终身逃于酒中,“竟以寿终”;司马昭想和阮籍结亲,阮籍大醉六十天,终于使人无法开口;嵇康放言无忌,因而难逃杀身之祸。他们或是逃避被杀,或是被杀,而黄药师却是杀人者。有一件事他令人无法原谅,就是他因陈玄风、梅超风盗去《九阴真经》而将其余几个弟子一一挑断脚筋,逐出门墙。究其实,恐怕是因为“竹林七贤”都是非统治者,而黄药师的绝世武功给了他生杀予夺之权,他的“力”带给他“权”,使他成为统治者。权力之腐蚀人,由此可见一斑。
因此,“东邪”之“邪”字,便有两重含义:一方面是不受世俗规范,行事出人意表,有“礼岂为我设邪”的豪气;另一方面却又难免邪僻之气。
在儒士与名士的结合中,我们看到,作为儒士的郭靖几乎没有丝毫改变;作为名士的黄蓉却逐渐被改造为“女中诸葛”,即一个机智的儒士而已。郭靖在滤尽她身上的邪僻之气的同时,亦基本滤尽了她得自其父的那种自由不羁的精神气质,这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
然而儒士和名士的结合终得正果,那就是他们的小女儿“小东邪”郭襄。这个至性至情的小姑娘,心胸宽和仁厚,一似其父;行事天马行空,一似其外祖。不像她姐姐郭芙,外秀如其母,却无其母之头脑;内拙如其父,却无其父之胸怀。女娃子郭襄,实是金庸笔下第一可爱人物。(黑龙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