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叶老汉去世后,他的老伴常常这样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以泪洗面。
汪晓东 摄
5个月后的叶家
叶老汉名叫叶大姐,他一手创办的企业原本红红火火,如今一片萧条;58岁的老伴神情恍惚,经常以泪洗面;儿女们除了悲伤,还有愤怒。
5月12日,叶老汉去世整整5个月了,叶家还未从悲痛中走出。
已经晚上11点多钟了,叶老汉的儿女们还在向记者一遍遍重复着内心的伤痛与愤怒。昏暗的灯光下,二女婿钟伟民捧出一大叠病历资料,对疑点全做了记号,一一向记者解释。两个女儿以及儿媳泣不成声,双眼已经哭肿。
58岁的老伴侧卧床上,双腿不停地颤抖,儿女们用心电监护仪给她量血压,红色警报灯不停闪烁。她平时就有高血压,心电监护仪和降压药就放在床头。丈夫去世,她身体一下子垮了,留在老伴住过的台州市中心医院住了七八天,连丧事也是瞒着她进行的。两小时前,她抓住记者的手放声痛哭,谁也无法使她平静。因为太激动,她的血压一下子又高了上来。
为了防止意外,儿女们在她房间打了地铺,每晚轮流陪夜。
叶老汉的去世,对体弱的老伴、对整个家庭而言,打击是毁灭性的。
叶家经营了一爿包装厂,为周边童鞋企业生产包装盒。车间和仓库就搭建在自家屋子周边,经营还不错,一年销售额六七百万元。企业是叶老汉创办的,他识字不多,但对电机非常精通,产品质量也是他一手在抓。
他去世后,企业变了样:机器上积满灰尘,结上了蜘蛛网,次品、废品堆到屋顶,工人从原来的七八十人缩减到十几个。儿子叶军华说,今年销售额不过三四十万元,因质量问题导致退货不断,原来订购了几台机器设备也干脆退了,企业一片萧条。
“不相信父亲已经走了。”叶军华喃喃自语。
有邻居问叶家4岁的小外孙:“你外公怎么死的?”“我外公是被打针打死的。”
消散不开的疑云
其他检查都做了,为什么独独不做心电图检查;乳酸脱氢酶的指标很高,为什么不做心肌酶谱检查;挂水出现不适,为什么不立即采取措施;抢救结束后,医护人员为什么修改病历材料……
叶老汉年过花甲,据家人说,他身体一直很好,很少打针吃药。
叶家住在温岭市泽国镇八份村,离台州市中心医院有近1小时车程。叶的子女说,父亲一开始是感冒,完全可以在温岭市或泽国镇医院就诊,但考虑到他平时很少出远门,想利用这个机会让老人散散心,于是就选择了各方面条件相对不错的台州市中心医院,并要医院安排了“一级护理”。
据女婿钟伟民说,去年12月8日到台州市中心医院就诊的主要症状是,下颌到上腹疼痛、胸闷、后背发凉。台州市中心医院开了两天的药,让他们带回去挂水。因为效果不明显,12月10日病人再次就诊。
台州市中心医院医务处副处长叶平胜介绍,叶老汉12月10日当天以“左下肺炎”入院治疗。医院做了常规检查,对病人用了一些抗生素。第3天,12月12日,叶老汉在挂水过程中感到不适,医生及时听诊、测量血压,没有发现异常,挂水继续进行,医生把输液速度调慢了一些。10分钟以后,叶老汉的呼吸及心跳骤然停止,医院立即组织抢救。下午3点多钟,医生宣布不治。
12月13日,叶老汉去世第2天,经家属同意,台州市卫生局组织专家对尸体进行检查。今年2月13日,尸检报告出来,死因是:大面积心肌梗死并发心脏破裂。
在医院看来,整个诊疗以及抢救过程并不复杂,死因很清楚。但是,在叶的子女看来,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一纸“尸体检查报告书”,无法消弭疑虑,他们认为,父亲的死完全是误诊造成的。
钟伟民列举的主要疑点是:
其一,病人入院后,所有常规检查都做了,为什么独独心电图没有做?而且这一检查项目医生也开出了,钱也付了。
其二,在肝功能检查中,乳酸脱氢酶的指标很高,医院为什么没有及时做心肌酶谱检查?“乳酸脱氢酶升高,可能是心脏问题引起,这是连中专毕业的医务人员都知道的”。
其三,病人在挂水过程中出现不适,为什么不立即采取措施?是否延误了抢救时间?
其四,病人去世后,家属提出要看病历,院方没同意。之后,叶的家属无意中发现有关的医护人员在修改相关病历材料,还在一位医生口袋中发现已被撕碎的临时医嘱。
另外,医嘱停用的一些药物,为什么还出现在事发当天的输液巡视卡上?
叶平胜则一一作了解释。
心电图问题:该院的心电图是把机器送到病人床头做的,但一般双休日除外。病人是以肺炎入院,当天是周六,心电图检查会顺延到周一进行。
乳酸脱氢酶升高问题:因为病人没有心脏疾病迹象,当时考虑是肝功能问题,因此首先停掉一些可能影响肝功能的药物。
抢救时间问题:病人出现不适,医生及时检查,并未发现异常,因此决定继续观察。
修改病历问题:在抢救过程中,由于情况紧急,关于用药情况及采取的抢救措施,医生只有临时记录。按照有关规定,在抢救过程结束后6小时内,必须对相关情况补记。至于说“修改病历”,其实是有关人员补记时出现笔误,按照规定必须重新誊写。
输液巡视卡问题:输液巡视卡并不是当天打印的,而是入院当天就打好了。在医生作出停用某些药物的医嘱后,这些药物肯定不会执行,但巡视卡不再另外打印。
解决问题的途径
医院称,可以通过正常的途径进行申诉,可以申请医疗事故鉴定,也可以直接向法院提起诉讼。这样,认定医院有没有责任才有依据;叶的家属认为,那样做,无非是“人财两空”。“他们肯定是官官相护,谁来帮我们说话呢?”
院方解释显然不能让叶家满意。
台州市中心医院以及卫生行政主管部门态度明确:尸检仅仅是明确了病人死因,如果叶家对其死亡仍存疑虑,可以通过正常途径申诉:一是申请医疗事故鉴定,二是直接向法院提起诉讼。
“究竟有没有误诊、漏诊?要有权威机构下结论。如果通过医疗事故鉴定,确定医院应该承担责任,我们肯定不会推卸。但是,如果现在要赔偿多少多少,没有依据啊!”台州市中心医院副院长林福禧说。
院方表示,对于病人的死,他们非常同情。但从医学角度说,医院没有责任,像他这样的病情,死亡率非常高。很多这样的病例是没有先兆的。
“医疗是非常复杂的过程。一般而言,病人对医院的期望值都比较高;但另一方面,医疗技术发展是有局限性的,很多疾病目前没有有效疗法,医患双方在认识上有差距。很多时候,医生正常的医疗措施得不到尊重,有时患者或其家属还会采取一些出格行为。”台州市中心医院院长朱顺法说。
叶家为何迟迟没有提起医疗事故鉴定申请?他们解释,那样做是“人财两空”,除了多花些钱,能得到什么?“他们肯定官官相护,谁来帮我们说话?”叶老汉的妹夫郏宣增说。同时也觉得“没有多少证据,又没有读过多少书,不会说什么话”,无论是医疗事故鉴定,还是走司法途径,他们都不抱希望。
“如果这样想,对谁都不相信,那怎么解决呢?总归要有说理的地方。”林福禧说。
没人能够改变叶家人。尸检结果出来后,这样的想法更强烈。“同意做尸检,我们已经被骗了,我们不会再上当了。”叶家人说。
去年12月13日,卫生、公安、医院以及叶家在协商过程中,有关方面提出,首先是弄清死因,也就是要尸检。卫生局有关人员告知,如果家属同意,必须在48小时之内进行。
“他们的话只说了一半。后来我们查了《医疗事故处理条例》,还有一句话:具备尸体冻存条件的,可以延长至7日。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钟伟民说。
对尸检的过程和结果,叶的家属也心存疑虑。
台州市卫生局医政处副处长蔡统利解释:“当时情况非常紧张,不可能坐下来慢慢协商。我们只要讲大的方面,很细小的内容就不一定讲了。”他反问:“在48小时内做尸检,我们有没有违法?”
充满风险的行业
呼吸内科副主任叹苦:“医生太难当了,我肯定要改行!”医院领导说,医院也是弱势群体,“医生被打的事情时有发生”。他们呼吁应该有一个类似交警的部门,及时处理医患纠纷。
“叶家与台州市中心医院的纠纷,是近年我们投入精力最大的一个案例。”蔡统利说。
台州市中心医院承认,这次纠纷是医院成立五六年来最严重的一次。据院方说,病人去世后,家属多次到医院,人数较多,情绪也很激动,还做出了一些比较偏激的事情,“扰乱了医院正常的工作秩序和医疗秩序”。
叶平胜说,有一次约好到卫生局面谈,叶家不同意,在输液室大吵大闹,不让护士给其他病人挂水,影响恶劣。还有一次,上级有关部门在医院检查工作,叶家又冲击会场。
这起事件惊动了当地卫生、公安、信访等多个部门。据医院负责人说,在浙江省“两会”期间和台州市党代会期间,叶的家属也曾上访过。
对上述说法,叶家强烈反对。“说我们不让护士挂水,怎么可能?我们一共六七个人,有老人,有小孩,他们那么多保安,一些医生把白大褂一脱就是‘打手’,我们是他们的对手吗?”
双方各执一词。
这起事件折射出医患关系中的共性问题。
朱顺法说,在一些医患纠纷中,不排除医疗过程中存在失误,任何医院都可能发生。但是,失误与后果未必存在直接因果关系。发生医患纠纷,患者一方矛头直指医院,于是,有的医院为了息事宁人,为了声誉,就“花钱买太平”,这在客观上会产生负面导向。
张耿华,台州市中心医院呼吸内科副主任,这起事件直接当事人之一。他从医20多年,最大的感触是:“医生太难当了,我肯定要改行!”他说,医生越来越成为高风险行业,很多情况医生无法预料。但是,病人花了钱,如果没有治好病,那可能就麻烦了。他感觉“还是做生意比较好”。
当然,还有一些深层次的原因。
林福禧分析,现在很多医患矛盾,都与体制问题有关。
现在所说“看病难、看病贵”,实际上是“看大医院贵、看专家难”,基层医院往往“吃不饱”。他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政府投入不足。“即便是一些公立医院,政府也不投一分钱,完全靠自己养活。我们医院每年水、电、油等费用加起来就是1000万元。此外,电力、自来水以及环保等部门还要另收一些费用。”
林福禧也谈到医疗行业的风险问题。发生医疗事故,医院、相关科室、医生三方以5∶3∶2的比例赔偿。这样一来,医生还有安全感吗?因此,一些医生检查就很小心,各种检查都不敢不做,这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又出现了新矛盾:病人负担增加了。“关键是没有一个医疗风险的保险机制”。
林福禧认为,医疗纠纷处理机制不完善,处理起来往往“路漫漫”。“发生交通事故,交警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发生医疗纠纷,是否也应该有一个类似交警的部门及时处置呢?”靠医患双方自己协商,很难谈到一起。
不过,林福禧也谈到,一些医院和医生在服务上也需要改进。遇到纠纷时,应该从患者角度考虑,理解他们的心情,而不是态度冷漠。即便没错,也不要一味强调自己没有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说,医生也要学一点社会学、心理学知识”。
这番想法,在叶家人看来,未必认同。但是有一点估计是相似的,就是都会同意要有一个让医患双方都能放心的、独立公正的医疗事故鉴定机构来作出判定。确属医疗事故,就按照相关规定处理;确属患者自身原因,亲属也会逐渐走出失去亲人的悲痛。
对叶大姐死因的追踪,也许会给双方一些启发,为这件已经争议数月的事件,找到令人欣慰的解决方式。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