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台红旗牌缝纫机,它最少比我大两岁,因为据说它是父母结婚时收到的最贵重礼物,那是1981年的事情了,而我是在1983年出生的。它一直都在我家,从低矮的茅屋到宽敞的平楼,二十几年,一针一线,多少温暖如春的爱被母亲这样缝到了我们身上!也许只有它知道。
这是一首歌,简单的几个音符串成一首悠悠柔柔的曲子,在斜阳软软的午后,或者在安祥静谧的晚上,我坐在微有凉意的红泥地板上玩着玻璃球,或者半醒半寐地躺在木板床上,咣,咣,得、得、得,咔,咣,咣……母亲坐在那把“h”字形老椅上,一只脚搁在椅子下面的横条上,一只脚有节奏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左手轻轻放在缝纫机的制动轮上,右手慢慢地拉着针头下的旧衣服,她的神情,是那么专注,那么投入。毫无疑问,母亲是不懂音乐的,她只念过小学,70年代的乡镇小学,她更没想到,有时候在我看来,她用缝纫机演奏出来的,是一首动听的歌。
每年春节前的几天里,缝纫机一般都很忙,它有可能从晚上九点多钟转到深夜十一点多。破了的衣物必须在过年前缝补好,这是家乡的一种风俗。那段时间的农事本来就多,要收番薯、种甘蔗、翻松耕地等等,所以母亲只有在晚上才能坐到缝纫机前,全家七口人的坏衣、破裤、窟窿袜,再加上不会用缝纫机的三婶抱过来的一捆,堆在一起,就是一座小山,立在了母亲面前。一条一条地,母亲把它们从一把椅子里移到另一把椅子里。在她埋着头和缝纫机一起不知疲倦地转着的时候,我们在酣睡中做了一个又一个美梦。
有时我会想,母亲坐在缝纫机前拿着我们那些不止一次被她缝补过的衣服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歉疚,身为母亲,当儿女们的衣服因为穿得太久而破敝时,不是去给我们买一件新的,而是一再用缝纫机打上补丁,所以她一定会带着歉意的;严肃,因为她要思考让针线朝哪个方向走,才可以让补丁打得最隐蔽、最好看,只有这样我们穿起来的感觉才会好一点,最少也能够接受,所以她会是严肃、认真的;甜蜜,当她看着手上的旧衣服时,应该会回忆一些关于我们成长的事情来,一个旧补丁的背后可能就是我们一个滑稽可笑的表情,当然,她的甜蜜更多是来自于父亲穿的衣服,因为她不用对父亲也怀有歉意,有的只是一份朴素而深厚的感情。我猜,这就是全部的答案。
很久没穿带补丁的衣服了,不过,每次回家时,所看到的红旗牌缝纫机,依然被母亲擦得干净而锃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