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我成了栖居在这个城市的一只候鸟,不知疲倦地从城市的这一端迁徙到另一端,从旧式里弄到新式日式洋房……蜇居在弄堂的时日久了,就感觉是深入上海柔软的腹地,在日复一日绵软的话语和油烟中,渐渐地,从陌生、疏离到喜欢上这种庸常的生活。
毕业前后是一段凄凄惘惘的日子……等到四月份好不容易确定了接收单位,接下来又得自己去四处租借房子。就从那时候开始接触到上海的弄堂的。找到了一个中介机构,看房子那天,正下着绵绵细雨,也下得人心潮潮的。这是苏州河北岸的一个弄堂,转转折折,有无数个出口,像迷宫似的。
打开这间亭子间的房门时,我眼睛一亮。墙壁刷成白色,简简单单地放着一张小床和一对沙发,有两扇窗户,挂着细细密密的竹帘,在这样一个潮湿灰暗的天气里,这间仅有十平方米的小屋,让我有了住下来的冲动。七月份正是燥热的季节,再加上毕业后刚进单位那种激烈而压抑的感觉,让我在这段蜗居的日子有了无处可去的徘徊。
这里的人却过得自得其乐,他们安于这种生活,条件的逼仄并没有毁坏他们对生活的热情。夏天傍晚早早泼了一桶水在弄堂口,搬了竹椅看报,聊山海经,享受着凉爽的穿堂风。张家姆妈待女儿一样地待我,有好东西必叫我尝尝,天气凉了,会嘱咐多穿衣服。张家姆妈也许并没有想到她给予的温暖是那些日子来我生活的唯一亮色。
半年之后我换了一个地方,还是个旧式里弄,租金便宜了好多,房间也大了,只是漏雨。下着雨的夜晚,雨打在盛水的脸盆上,叮咚作响,有着微妙的和谐,让我想起了那首著名的吉它曲《雨滴》。
后来,一切有了好转。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再后来单位居然给我分配了一间房子,在山阴路。去看房那天,已经是秋天。从热闹的四川北路转进去,很宽的路面,两旁的梧桐树长得高大极了,偶尔有金黄色的叶子飘落下来。让我意外的是:我居然和鲁迅住在同一个弄堂里!鲁迅故居的绿色牌子已经有些陈旧了,同一个弄堂里还有茅盾的寓所,而在对面赫然是瞿秋白的旧所。这种惊喜的心境一直持续到冬天。我住在三层楼上,朝南的房间,有两扇很大的窗户。我坐在地板上,冬天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我身上,那一刻是如此的温暖。
弄堂里依旧少不了张家阿姆长,李家阿姆短,可是这里的人已经有点疏离的味道了。我依旧操着我的南方普通话出入于弄堂中。后来看到萧红在书里写到:她到鲁迅先生的居所,老是迷路,因为这一排弄堂太像了,先生就会絮絮地告诉她:门口有个卖牛肉的旗幌,转弯进来就可以了。可现在,那个摊子早已不知所踪了。读到这段时,心中又温暖又凄凉。
夏天的时候,对门院子里的广玉兰开得茂盛极了,偶尔会有一片叶子飘落在我家阳台上。从阳台上看过去,有的人家就着微微的灯光在洗菜,有时只看到一双在劳作的手。邻家的女孩弹得一手好钢琴。整个星期天,她的琴声就和玉兰花一样盛开着。
这些庸常的生活,有着怡然自得的乐趣,就像张爱玲去一趟菜场,能写出两首诗来。上海一直不缺乏那种精致的、俗中作雅的情趣。
关于弄堂,对于我,一个外乡人来说,它渐渐地沉入了我的体内。那黑压压的连绵不断的屋脊,就像暗夜里汹涌的波涛,淹没了回忆和想像。作者:一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