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为了不愿忘却的回忆
在沉睡了那么多年、冻结了那么多年后,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化开始重建,再出发
★ 本刊记者/孙展
“这是一个轻松、急速、冒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度过青春岁月是愉快的;可是走出这个时代却使人感到欣慰,就像从一间人挤得太多、讲话声太嘈杂的房间里走出来到冬日街道上的阳光中一样。 ”
马尔科姆•考利:《流放者归来》
仅仅过了十多年,“80年代”就成了一个值得追忆的对象。实际上,在整个20世纪的时间段里,“80年代”在并不一定是一个特别突出的时代。但是“80年代”的参照系太特殊了,在经历了极度压抑的70年代,又和急速变幻的90年代一相对比,答案就出来了 相较前两者,“80年代”的“激情”“热诚”“浪漫”,或者是“简单”“贫乏”“肤浅”,都成为这个时代特有的标签,在追忆中凸显出来。
其实,在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出版之前,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密集地提起那个时代的人和事了。“八十年代”的名号更容易为那些,出生于80年代,近些年在文坛崭露头角的新锐青年们所虢取。而真正在80年代引领风潮的人,大部分反而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界。
回忆或许是不经意的,洪晃和她的《乐》杂志需要一些面对面的人物采访,这个任务交给了查建英,巧合的是,定下的人竟然全都是80年代出道的作家。这一下子勾起来了查的感觉 虽然在80年代的前半段,她早早成为文革后第一批出国留学的人,但还好,1987年回国,没有错过精彩纷呈的后半段。
不难想象,一个人,如果经历过文革的“否定一切”,继而是如火山爆发般的“文化热”,再而又是文化无人关注的年代变迁,是不会对那个时代没有感觉的。查的访谈从2004年一直持续到2005年,访谈者和她的访谈对象们经过了十多年的沉默期,都有很多话要说,“经过十几年的沉淀、积累、云游世界,人人一脑袋见识,个个一肚子干货。”
可以说,这是一个经历过80年代、并深深介入过那个时代重大文化事件的一群人所进行的集体记忆。甚至这种记忆的方式都带有80年代的风格,比如,与阿城和甘阳的访谈,就是一杯清茶,彻夜长谈。
在他们的记忆中,“80年代”成为一个可意会却难言传的标签,那是一个充满了真诚、信仰与追求,但又是那么迷惘、幼稚的年代,访谈者和访谈对象们时时会流露出一些有关那个时代的浪漫情怀,但很快又被清醒的反思和批判所替代。
在那段没有手机、网络、KTV,更没有住房贷款的岁月里,陈丹青与阿城,用廉价信笺进行跨国通信,交流彼此的感受;阿城有时候干脆就将小说写在练习本的破纸上,直接寄给陈丹青。而建筑工人北岛则和造纸厂工人芒克,以及工宣科勤杂人员黄锐,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创办了地下文学刊物《今天》。这些后来成了诗人的年轻人,当时的发行方式是骑着单车到各个高校去张贴。而北京交响乐团的小号手崔健,则和自己的朋友组建了一个乐队,听着由老外带进来的各种乐队的磁带,尝试着自己的音乐创作,直到1986年的某个夜晚,他们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亲历中国摇滚诞生。现在算起来,这些都已经是20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除了信念,真的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如今都已经是这个时代的中坚,大多数过着如意的日子。但很难说,80年代的人和事,真正淡出了他们的生活。正如查建英每每在饭局时所遇到的景况一样,满座皆是80年代之人,而席间谈论的事情,也大多与80年代有关。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80年代和它那个时代的烙印,已经如影随形。白日里或许并未显露,但到了晚间,灯光一开即纤毫毕现。
查建英: 现在回忆80年代最合适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对那个时代郑重、坦率的回顾?
★ 本刊记者/孙展
“这是一种情结。” 查建英说。在一个离那个时代并不近,也并不远的时间里,同样成长在那个年代的查建英想知道,这些同样经历了火红青春的人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对共同经历的时代又是如何看待?
于是有了这本《80年代访谈录》,和查本人对那个年代的回忆和思考。
“这个回忆超越了简单的怀旧”
中国新闻周刊:做这样的访谈是一种怀旧还是纪念?
查建英:都有,但又不仅仅是怀旧或者纪念,而是希望借一个机会对那个年代有一个比较系统的清理。经过十几年的变化,再加上从东方到西方,不同的视角的转换,回过头去看这个年代,会有很多收获。实际上,访谈的过程既是聆听、学习的过程,也是自我清理的过程。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要去回忆80年代?尽管你提到是有一个采访任务触动了你,但又把它写成了一本书,说明你还有更深层次的情绪。
查建英:我给《乐》杂志做过各种各样的人物访谈,但遇到80年代人物访谈时,突然被触动了,下意识里,自己还是有一个80年代的情结。80年代那批人的经历与过去早已不同,有些人已经有了海外生活的背景,视野、信息量也都增加了很多。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对那个时代郑重、坦率的回顾?
实际上,这些人现在已经比较成熟,对青年时期做过的事情,都有了自己的反思和看法,对现在都有独特清醒的判断。而80年代是他们思想的形成期,或是最初的表现期,对于这批人有独特的意义。这时候去访谈,记录下他们的认识,是最合适的时间。
中国新闻周刊:这个工作为什么没有在90年代做,那时候离得更近,记忆也会更清晰?
查建英:阿城曾经说起过,中国人自古讲究“安身立命”。当时80年代,很多人安身的问题都没有解决,但切入(关注)点却是文化,是属于“立命”范畴的事情。那时候的很多人是抱着疯狂的态度在谈哲学、文学、艺术,这是长期的精神生活贫乏,文化断裂,信息封闭之后的爆发式的汲取。那时候,经济的压力和诱惑没有现在这么大,大家的热情都投入到“立命”的问题中。
到了90年代,有了非常戏剧化的转折,很多80年代谈论的问题在90年代被悬置了,创作虽然还在继续,但是已经没有80年代那种生气勃勃、全民关注的氛围。大家做的事情都是为“安身”在努力,
而现在,当年的那批人都成了社会中坚,事业有成,“安身”的问题基本都已经解决,“立命”的问题又开始凸现出来,在这种状态下做这样的回忆可能更客观,看得更清晰一些。
中国新闻周刊:年轻人是不愿回忆过去,或者没有回忆的资本,现在做80年代这批人的回忆,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开始老去?
查建英:当年有一首歌,《光荣属于80年代的新一辈》,现在则变成了“80年代的老一辈”。我的访谈对象中,年龄最小的崔健也四十多岁了,而李陀已经六十多岁。从年龄上讲,老去是不可避免的,在这些人的回忆当中,肯定也有怀旧的成分,现在提供这么长的篇幅来让他们讲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群事业有成的人在回忆当年的辉煌。好在这里同时有大量的反省、批判以及反思,他们的回忆还是超越了简单的怀旧。
一个私人追忆
中国新闻周刊:访谈对象中很多是你的朋友,而且大多是文学艺术圈子中人,这样的访谈会不会成为一个圈子记忆,一群精英的追忆与普通大众80年代记忆不同?
查建英: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我知道自己的局限,因为自己一直从事和文化有关的事情,写的东西也大多与中国文化转型有关,因此,选定80年代“文化热”作为访谈主题是我熟悉的领域,话题可以比较深入。
但80年代显然要比这些丰富的多,比如经济改革、政治改革,还有很多没有涉及,这些记忆还可以由更多的人去做。
其实圈子文化在80年代是很自然的事情。那时对大集体生活有一种反叛,但有趣的是,反叛的结果是结成一个个小集体——就是圈子,每个圈子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圈子化的访谈,也是80年代一种形式的复制和延续。
中国新闻周刊:经过访谈,你对80年代的印象是更清晰还是更模糊了?
查建英:略微清晰了一些。至少知道了一些过去不知道的事情,比如甘阳运作《中国与世界》书系的一些细节。应该说,所有的访谈都是一家之言,是对历史细节的一些补充,毕竟,我们的历史记忆流失太多了。但它更多的意义在于是以谈话形式进行的私人回忆,并不是对80年代盖棺论定,后人会对这些回忆有自己的判断和补充。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眼中,80年代的地位在回忆里是被高估还是被低估了?
查建英:80年代的地位非常独特,它的独特性是相对于它的参照系而言的。在经历了非常糟糕,非常畸形的文革时段后,80年代的地位显现出来。
文革中,反智主义达到了极端,没有任何的独立思维。从那个时代走出来,在文化上,旧的没有,新的也没有,中国传统的东西没有,西方文化的东西也没有,一切都要从零点,甚至负起点开始,因此,80年就容易显得高大辉煌。但这绝对不是有些人观念当中的“文艺复兴”,说“文艺复苏”还有点沾边。在沉睡了那么多年,冻结了那么多年后,中国文化开始重建,再出发。
80年代并非“黄金时代”
中国新闻周刊:你认为80年代气质的核心是什么?
查建英:很难用几句话来总结这个问题,我的书后列了一些那个时代常用的词汇,但远远不够,这只是文化热的一方面。但如果仅仅将“文化热”理解为80年代的特质就偏题了,第一批万元户的出现,对现在社会的意义甚至更扎实。
中国新闻周刊:80年代的文化气质如今传承下来了吗?
查建英:从书中选取的访谈对象来看,他们尽管经过了长时间的调整、反省,大多数还在坚持当年的一些选择。比如田壮壮还在拍电影,陈丹青还在画画,同时也从事一些文化批判方面的工作。他们坚持的一些东西也和80年代有某种延续性。
但是从更广的层面看,80年代那批人分化很严重,能够真正坚持到现在的人并不多。同时,时代的重心不同,人们关注的中心也不同了。和80年代相比,现在明显进入了一个消费时代。物质的味道弥漫在所有的空间里,包括私人聚会的饭桌上。我不想说这是某种精神的缺失,但这的确和80年代的氛围有了很大的不同。
进行这个80年代的访谈,也是想说过去有一批人曾经是用那样的方式生活过,它和现在的确有些不同。
中国新闻周刊:就你个人而言,更喜欢80年代,还是现在?
查建英:80年代于我来说,从时间上讲更远,从感情上讲更近。但综合来说,现在这个时代更丰富,也更有趣,是一个值得用心观察、吸收、参与的时代,可做的事情和选择更多了。安身的问题不是很严重,就可以有一种从容的心态,自由地看各种生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