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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星茶叶批发市场一角。钟 图摄
无论是从整个国家来说,还是就上海一地而言,城市化都应有一个节奏的把握。放眼100年、200年后,现在的很多郊区农村肯定没有了,但我们不能让它们在5年、10年内就消失。这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九星村的故事,更像是一个历史实录,是留给未来的思索
吴恩福很忙。与记者交谈的1个多小时中,他的手机频频响起,期间还换了一块电池。有几次讲到兴起时,被迫戛然而止,因为有事被人叫出门去。
他的名片,印着闵行区七宝镇九星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的头衔。实际上,九星村没人种地了。从村委会这幢器宇不凡的大楼看出去,纵横交错的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和住宅。而在若干年前,在这个季节里,在这片土地上,你能看到的是众多挥汗如雨的农民和一片片翠绿的稻田。
在上海西南角这片土地上,每一年,都有许多像九星这些地处城市边缘的小村,在上海大规模开发建设的推土机的隆隆声中脱胎换骨。这里的农民,见证了城市巨变,也在城市巨变中开始了一种不同于农村、也有别于城市的生活……
小村失去了金黄的稻浪,成就了全国知名的综合市场
吴恩福,55岁,个子不高,壮实,话音浑厚,任何时候都精力十足。他这样介绍自己:“当过10年生产队长、10年工业大队长,12年村支书,一直没离开农村。像我这样的村干部不多的!”他自信地认为。
吴恩福不讳言:“我小时候没怎么念书,饭都吃不饱。能吃饱饭的时候,又没书念了。”
尽管他一再声称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但如今不会有人把他看成农民。他的名片上,还有这样一些头衔:上海九星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上海九星综合市场经营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上海九星物流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高级经济师。
这些头衔看上去有些眼花缭乱,在吴恩福看来,头衔再多,其分量也抵不上“全国十大杰出村官”的称号。“这是2004年评的,2005年九星村还评上了‘中国十大名村’,今年又被命名为‘中国特色村’。”他说。
虽然是个名村,但并没有稻菽千重浪,户户起炊烟的景象,也没了小桥流水、鸡鸣五更的江南田园风光。与人们想像中的“村官”形象不同,吴恩福是名副其实的企业家,是闻名全国的九星市场创始人。
九星村占地面积106万平方米,建筑面积60万平方米,营业用房1万多间,分设22个专业区域,五金、陶瓷、不锈钢、艺术玻璃……在这里,你能体会到什么叫“应有尽有”。目前,这里已经吸引了全国5400多户商家、1.8万多名经商务工人员。据说,这里每天有四五千辆车子和两万多人出入。“华东地区最大的市场村”、“申城市场的航母”……成就这一切,九星只用了十年。
2005年,九星村实现收益3.3亿元,净利润1.8亿元,劳动力人均分配收入3.5万元。该村还连续两年排在上海356个亿元村的首位。
记者旁白:在上海城市范围不断向郊区延伸的过程中,很多“九星村”在渐渐消失,更多“吴恩福”汇入大上海的茫茫人海。原来的村委会,现在变成居委会;原来的村支书、村主任,现在改叫董事长、总经理;原来的农民,分散到城市社区居住。现有的一些村庄,要不就是盖起了厂房发展工业,要不就是建写字楼出租,很少有像九星这样建设、发展大市场并获得成功的。
杨建文(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郊区的定位,很重要的一块,就是成为工业化的扩散地。原来上海工业在中心城区,“退二进三”之后,现在中心城区制造业比重已经很小,大量转移到郊区,正所谓“市区体现繁荣繁华,郊区体现实力水平”。上海郊区农村的城镇化在不断加快。
不过,一些地方在推进城市化过程中,往往处于被动。要发展工业必须征地,要征地就必须解决好农民的生活和工作,包括社会保障问题。那么,能否主动一些呢?是否可以把原有的一些资源和要素充分利用起来呢?九星村因地制宜的做法值得研究。
再如,上海农业科技力量非常强,尽管农村土地在不可避免地减少,但是,我们可以在有限的土地上把文章做足,大力发展高附加值、高科技含量的现代农业,如利用基因技术发展“种源农业”。这样,既能够解决新的条件下农民的生存和发展,也能为解决全国“三农”问题作贡献。上海在这方面有能力也有潜力。
作为经济中心城市,上海不仅仅在工业和服务业领域能发挥作用,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中,同样可以创造出很多经验。
“把征地看成‘翻身’机会”
九星村亲历了上海郊区城市化进程。
“我们九星村原来是远郊,后来变近郊,现在变城郊。”吴恩福如此说。
2002年,新闵行区成立十周年,闵行区委政策研究室编了一本书,这样描写工业化对九星村的冲击:“……一方面近郊农业由于受城市污染严重,为使果硕菜绿,就只有不断地提高成本,价值与价格严重地相背离,其效益每况愈下;另一方面随着城市区域的扩大、市政工程的增多、房产开发的兴起,地处城郊结合部的九星村又首当其冲,不仅原来的农业设施在大开发的冲击下变得支离破碎,而且土地也在大量被征用中快速递减。可见,农业向非农领域的转化显然是大势所趋。”
这就是当时的九星,也是上海郊区的真实写照。
现在的闵行区,是1992年由老闵行区和当时的上海县合并而成的,当地称为“撤二建一”。那时的城市化率很低,不到30%;现在,这个数字达82%。据闵行区农业和绿化局副局长姚菊林介绍,由于城市化急剧推进,闵行区每年都有5—8个行政村被撤销,耕地在10多年中减少了20万亩,目前剩下不到10万亩。
去年,闵行区农副业生产从业人员约3万人,今年减少到2.48万人。在刚刚撤二建一的1993年,全区有29万亩耕地、28万农副业从业人员。短短10多年,农副业从业人员锐减90%以上。目前,全区农村居民大约是12万,而刚刚撤二建一的时候,这个数字是45万。“也就是说,农民转移的速度,比耕地转化的速度还要快。”姚菊林说。
据介绍,在“撤二建一”之初,闵行区有226个生产大队(行政村),目前剩下164个;原来有1700多个生产队,现在还有1200多个。
从行政村减少的数字,还无法更清晰地看出城市化带来的巨大冲击。尽管相当多的村现在还叫村,但已经名不符实。真正从事农业生产的乡镇村,已经不到20个了,用姚菊林的话说,“扳扳手指都数得过来”。
九星就是这样的“村”。该村原有4700亩土地,经过前后8次征地,剩下1600亩非农用地,其中还包括宅基地、厂房等。农民的身份也因此复杂化了,吴恩福将其概括为“三种身份、四种关系”:全村1117户、3757人,13是农民,13是居民,13是非农的“假居民”。什么是“假居民”?就是土地被征用了,户口变成了非农,但生活和工作尚未安置。村民与村里的关系,有些是既有居住关系,又有劳动关系;有些是虽有居住关系,但无劳动关系;有些是虽无居住关系,但有劳动关系;有些是既无居住关系,又无劳动关系。
在吴恩福看来,城市化既是大势所趋,也是农民所愿。“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几千年。农村太穷了,农民太苦了。脱离农田,远走高飞,这是很多农民的想法。改革开放以前,九星人和很多地方的农民一样,种光荣粮,卖政治菜,只能充饥,不能温饱,收入微薄,勉强度日。一些农民为了进乡镇企业务工,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去。”很多农民都把征地看成是“翻身”机会,“扬眉吐气当征地工”。
记者旁白:城市化的过程,就是农民变成市民的过程。一方面,农民渴望“脱离农田,远走高飞”;另一方面,当他们真的脱离农田之后,又会面临新的问题。他们能否适应城市的生活方式?能否获得城市居民的认同?有人把他们称为“城市农民”,这样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
杨建文:我曾和上海农委的同志开玩笑说,国际大都市的农委,主要任务是“消灭农民”。上海是不是就不需要农民了?是不是因为工业化、城市化,郊区土地就可以想用就用呢?耕地是不是不需保留了?答案无疑是否定的,这同样既是国家的要求,也是上海的需要。保留一些农田,不仅可以保障农产品供给,更重要的是,耕地对于城市有十分重要的生态调节作用,也就是城市的“绿肺”。
现在一些郊区,农民离开土地会有一些不适应症。政府为他们盖了房子,还办了社会保障。但是,这些农民不知道怎么过了。实际上,工业化带来很多就业机会,政府也会帮助安置,但他们不一定愿意去,而是坐在家里当房东,收租金。有的地方保留了一些农田,一些农民却租给外地农民种,自己当“地主”了。因此,农民离开土地,并不一定意味着“翻身”了,某种程度上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们必须提高素质和各方面的本领,参与社会生活,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大上海的边上“种砖头”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九星村集体经济负债累累,濒临崩溃。1994年,九星村劳动力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全村负债1780万元,负债率高达84%,部分村民连续23个月没有拿到退休金,医疗费两年半没有报销。全村当年的收入是318万元,而支出是400万元,入不敷出。
吴恩福也正是在这年担任村支书的。他的名字远近闻名,大伙儿都知道他是个能人,善于为集体筹措资金。果然,在他上任19个月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九星村还清了历史欠账,村级集体经济全面复苏。
不过,1996年11月,刚刚缓过劲来的九星村,与相邻的东风村合并,一下子又增加了800多万元债务。
“当时,改革开放如火如荼,外资大举进入。那么,九星村怎么办?搞农业,显然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因为土地越来越少。搞工业,也不行。为什么?传统加工业没什么生命力;搞高科技,我们一看就不像啊;搞外资企业,把土地租给人家,能有多少钱?”
吴恩福这样的想法很有道理。改革开放之初,九星村也兴办过一些乡镇企业,也曾大搞国集联营,发展过仓储租赁,致力引进外资。但事实证明,这些只是权宜之计。村办企业固然能够解决富余劳动力的就业和温饱,但简单的加工业,经不起市场的惊涛骇浪,生命力很脆弱。引进外资,几千元一亩把耕地租出去,没有什么“成长性”,更没有增长率。所有尝试均告失败,九星债台高筑,包袱沉重。
1995年,九星村创办的“三场一路”,是现在的九星市场的起点。所谓“三场一路”,也就是一个养鸭场、一个停车场、一个农贸市场和虹莘路商业街。实际上,这些地方原本都是一些低洼地和水积地。然而,建成“三场一路”之后,效益立显:1995年赚了650万元,1996年赚了1300万元。
最令人称奇的,就是养鸭场,一共200亩地,当时其实已经被征用,但还没开工。九星村打了个时间差,利用18个月的时间,养了240万只鸭,平均45天一拨,结果赚了1800万元!
“三场一路”的成功,使九星村发展方向渐渐清晰,也为日后的专业市场建设掘到了第一桶金。1996年以后,九星村周边大规模规划建设住宅区,这为九星大规模的专业市场建设提供了难得的机遇。1998年8月到11月,九星村创办起五金、食品、南北干货、胶合板、农副产品5大批发市场。其后,建筑装潢、陶瓷、灯饰、汽配、茶叶等批发市场也相继成形并越做越大,呈现“有街无处不经商、铺天盖地门面房”的奇观。
吴恩福有不少语录在当地广为流传:“穷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志气,怕的是没有思路”;“笨也不可怕,怕的是懒惰守旧,怕的是不思进取”;“没有钱怎么办?钱在别人的口袋里,钱在自己的脑袋里”……类似的话还有不少。关于建设综合市场,他还有一个“种砖头”理论:“农民种地有一年一熟、一年两熟、一年三熟,搞市场也就像种地,只不过变成了‘种砖头’。”他认为,建营业房是“三年种一熟”,等三年后财力增强了,就可以提升房屋的质量和环境的质量,这样,土地进一步升值,租金可以上涨。这样可以开始新一轮的投资与回报。
记者旁白:据吴恩福说,目前,在这个市场村,还住着将近500户村民,剩下的土地还有1000多亩。随着上海城市建设的推进,土地征用还会继续。或许,用不了太久,九星村也会像许许多多已经撤销的行政村一样,从上海的地图上消失,完成从“村”到“市场”的嬗变。
杨建文:郊区一些地方曾出现“村村点火,处处冒烟”的情况,市里、区里、镇里、村里甚至生产队里,大家一起招商引资。在郊区一些地方,农村不像农村,农民不像农民。这其实非常短视,没有考虑到可能承担的风险和成本。从长远看,必然会带来严重的后果,纠正起来难度也非常大。
这几年,上海大力推进“三个集中”:郊区人口向城镇集中,工业向园区集中,农田向规模化经营集中。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过程中,上海又适时提出了社会主义新郊区的概念。
“十一五”期间,上海将构建一个四级城镇体系框架,也称为“1966计划”:一个中心城,9个新城,60个左右新市镇,600个左右中心村。这不仅符合上海的城市发展目标,也符合国家的总体战略。“十一五”期间,我国的城镇化率每年提高1个百分点。有人计算过,到2020年,将有3亿农民进入城镇。上海要承载多少?我大致算了一下,至少1000万。
当然,无论是从国家来说,还是就上海而言,城市化都应有一个节奏的把握。放眼100年、200年后,那时候,现在的很多郊区农村肯定是没有了,但我们不能让它们5年、10年内就消失。这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解决。(记者汪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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