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革”初期,群众中流传的多为“提起脑壳干革命”的所谓“造反歌”。
1966年8月,一批有“救世主”派头的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来到成都“煽风点火”。他们在带来“革命火种”的同时,也带来了一首《拿起笔作刀枪》的“战歌”。 当时十分普及,大凡学生皆能唱:
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
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
忠于革命忠于党,刀山火海也敢闯。
谁要反对毛主席,坚决叫他见阎王!
也有依此曲谱这样唱的: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紧跟领袖毛主席,牛鬼蛇神吓破胆!
笔者曾目睹过这样一个场面:舞台上红光弥漫,台下观众如堵。一阵急风暴雨般的音乐骤然响起。继则突闻“杀!杀!杀!”三声大喊,耳幕后忽地杀出一彪男女红卫兵,个个头戴军帽,身着军装,腰扎皮带,臂佩袖章,手握小红书,袖挽至肘,神情直如怒目金刚。冲至舞台中央后猛然一个急刹,立时塑就一组“战斗群像”:或蹲,或卧,或俯,或仰,或举手,或翘脚,或作扔手榴弹状,或作冲锋刺杀状。俄顷,又闻“咚!咚!咚!”三声鼓响,上述人等便划齐猛地发力狠跺地板。即四散开跳踉作舞,并直起喉咙竭力唱道:
混蛋王八蛋,你睁眼看一看:
文化大革命,谁敢来阻拦!
炮轰西南局!火烧省市委!
革牛鬼蛇神的命!看保皇派,
他脸色发黄,吓破了胆!
如果反复两次后,这群人又迅速集合成舞台左前方塑像,个个像上足了发条似地踏脚、挥拳、并改唱为吼。台下观众如走魔道,也拼命跟着齐声狂呼。
“文革”中,江青之流独揽文艺在权,以至“八亿人民八个戏”。“样板戏”的泛滥,使人们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加之物资奇缺,生活困苦,有人便依《红灯记》中《浑身是胆雄赳赳》唱腔改词而唱之:
……时令不好,东西来得陡,
妈要把钱粮锁在柜柜头,
小铁梅出门买肉看肥瘦,
千万不能遭槽头,
红烧时,臭肉定要加烧酒,
吃饭时,奶奶吃肉你啃骨头。
上世纪60年代末,电影院开始放映一些纪录片和外国故事片。纪录片是为“革命”需要而拍的,自然味同嚼蜡;故事片也仅是当时几个如阿尔巴尼亚、越南、朝鲜等友国的,自然也是出于为“革命”而译的目的,鲜有耐看者。日本电影和作为“封、资、修”批判的国产片,在艺术上尚有可观,但常人却不易弄到票。时有谣云:
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越南电影,飞机大炮;
阿尔巴尼亚,莫名其妙;
日本电影,内部卖票。
二
“文革”成都盛传两副对联:
其一:
二
三四五、六七八九
缺一(衣),少十(食)之谓也。
其二:
市场繁荣双桥子;工资稳定二级工。
尽管当时的报纸、电台天天都被“市场繁荣,物价稳定”之声充斥,但成都市民要想买点蔬菜副食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还是得去城郊双桥子的自由市场出高价。更可怜的是当时的二级工,月薪三十几元,竟“稳定”了至少10年!
“老三届”学生大概都不会忘记:1968年12月22日夜,收音机里传来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新指示”。一句话使昔日的“天兵天将”突然变成了城里吃闲饭的“多余人”!仿佛一股强劲的旋风刮来,将这些热血沸腾、惯于以天马行空方式思维行事的年轻人刮得晕头转向。一代人的社会迁徙从此开始了。
当时,有一首知青歌谣,是沿用电影《英雄儿女》插曲曲调,填以新词,来描述知青们听到最新指示后心襟的。歌中唱道:
最新指示下达后,马上就要别故乡,别故乡。告别亲爱的朋友们,知青就要去远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广阔天地炼红心。
有一首《武汉知青之这歌》,描写知青和心爱的姑娘泪眼相送的离情别景,唱来缠绵哀婉、凄恻动情:
不忘那一天,你送我下农村。
来到了船码头,眼泪往下流。
等到轮船一开走,你向我招手,
呀,我的小妹呀……
另一首叫《流浪者之歌》的则悲恸地哭诉道:
汽车开走尘土飞扬,
只见爹娘倒在大路旁。
衰老的爹娘望儿供养,
儿子却要去远方。
这是当时知青上山下乡离城时某些场面的真实写照。不知怎么的,那情景,那场面,竟令人想起“车辚辚,马萧萧”的《兵车行》来。
“知青”是一个复杂的集合,自然对下农村的态度各不相同。一首依藏族民歌《献给亲人金珠玛》曲谱改词的知青歌这样唱道:
不捡烟锅巴呀,不喝加班茶呀,
也不去打群架,
一个漂亮的盒盒儿(既姑娘),
带到农村去安家。
嗦—呀拉嗦,带到农村去安家。
异乡的土地和生活氛围,在游子和羁旅者眼中是陌生的。想像中的竹篱茅舍、小桥流水、鸦噪夕阳和牧童牛背短笛横吹的农村“典型画面”,被贫乏单调、孤寂沉重的现实冲淡殆尽。故园与异乡的巨大反差,激起知青们对故乡和亲人多少思念!依据三十年代一首《秋水火伊人》改词的知青歌,淋漓尽致地描述和抒发了成都知青的这种情思:
望断蓉城,不见妈妈的慈颜。
更残漏尽,难耐衣食寒。
往日的欢乐,方映出眼前的孤单。
梦魂何处去?空有泪涟涟。
几时才能回成都?妈妈呀!
几时才能回到故乡的家园?
那滔滔的锦江水,壮丽的人民南路,
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只有你的女儿呀,妈妈呀!
正忍受着无情的摧残。
“几时才能回成都?妈妈呀!”这肝肠寸断的泣血哭诉,这撕裂人心的悲怆呼喊,是知青们思乡之情的宣泄!难怪它在成都知青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乃至今日,当年游子,犹能吟唱这“望断”遗曲。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首歌,无论是在月华如水、四野蛙鸣的夏夜旷野中响起,还是在“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的秋夜孤灯下低吟,仿佛都有那样一种洪流在汹涌奔腾,拍打着知青情感的崖岸,掀起心海阵阵强烈的共鸣。令唱、闻者摧折,悄然动容,泪如雨下。
像上面这类歌,往往是在知青思乡之情不能自己时唱起的。离乡既久的知青,尤其是地处边远山区的知青,常在月夜登高,为想念家乡而惆怅。如果看见故乡开来的汽车,往往禁不住要上前与司机攀谈———“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车前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知青下乡时正值青春妙龄、多梦时节。“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更何况是被命运抛掷异乡的青年男女!共同境遇,共同语言往往容易促成两颗年轻的人相互撞击,迸发出爱的火花。
有趣的是,在女知青中也流传着这样的谣曲:
嫁个军哥守空房,嫁个干部要下放。
嫁个工人守厨房,嫁个知哥最稳当。
由情如烈火的爱恋发展到正式结合,自然是顺理成章的归宿,知青概莫能外。不过他们的结合,却有其自身的特点和风味。只要人对事对,两心相印,便管不了那么多格式、规范。一些男女知青的结合,煞是洒脱。只需两个人铺盖一卷,再把两张单人床抬来拼成一处,便算成了家———这叫“两个雀雀一个窝”,或称“爱情合众国的诞生”。
“贫贱夫妻百事哀”,确属至理。知青婚后的生活虽不乏甜蜜,但恼人的经济困窘也会于其间投下沉重的阴影。许多地方一个工分才值两角左右。靠这样菲薄的收入,要维持日常生计已属艰难,如果再添上“拖斗”(小孩之谓),个中况味,实在苦不堪言。遂有谣云:
人家的丈夫,杀鸡又炖膀。
知妹的丈夫,杀鸭子(扒窃)被擒住。
人家的丈夫,当官拿数(钱之谓也)。
知妹的丈夫,年终要倒补,要嘛要倒补。
人家的丈夫,都有楼房住。
知妹的丈夫,光呀嘛光屁股!
强烈的对比,活画出知青婚后生活的痛苦与艰辛。这里,知妹并不只是在埋怨自己的丈夫没出息,而艳羡人家的丈夫有福气,实则是在对多舛的命运和不公正的境遇表示内心的愤懑和不平!
不少人都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某市,繁华大街上,一位怀抱婴儿的年轻姑娘,不时神色凄楚地看着臂弯中的婴儿,不时又四下张望。当她看见一位解放军同志走过来时,便匆匆迎上前去,说声:“解放军同志,请你帮忙抱一下娃娃,我上个厕所,马上就转来。”
雷锋就是解放军,解放军就是活雷锋,那有别人有困难而不帮助之理,何况还是这等区区的小事!解放军二话没说,便热情接过姑娘手中的婴儿。
谁知,这一去是“赵巧送灯台,一去不回来”。那解放军等了又等,一直不见那姑娘回转的踪影。他着急了,不知如何是好。婴儿大概也是饿醒了,放声大哭起来,这时,解放军才发现,婴儿襁褓中有一张纸条。打开一看,凉了半截:
爸爸是知青,妈妈是知青。
命苦无力养,感谢解放军!
这位解放军连连叫苦,算是“汤倒了”。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不过,相信此婴自会有个好归宿的,因为解放军亦是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