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洲见我一副天真、大无畏的模样,笑了笑,没吭声。他在沙滩上画了一个圈,在圈里放了一块大石头,那个大石头虽然对于不远处的黑石礁来说,不值一提,但是,对于圈内的沙子来说,却无比巨大。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告诉我王学礼之流在某时某地的无比强大吗?我没有问。
一片黑色礁石横在面前。礁石路湿漉而坎坷,不好走了。男人仿佛天生就有这种机灵劲儿似的,趁我蹒跚不稳之时,方子洲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意识到,与我亲近的机会来临了。他鼓足勇气,借机拉住了我的手。
“这儿真不好走。”我没回绝他,同时找了一句话,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因为,我感到无论是拒绝,还是不拒绝,都不合适。如果他真的没对我干过坏事,那么,我和他不但是有缘分的,而且我还是应该感谢他的。此时此刻,我心中的那另外一个我又出现了,她让我在惊悚之间,感觉了一股甜蜜蜜的暖流。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脸有一点热辣。我想方子洲也一定可以在傍晚的暮色里,依稀看到我的脸在发红。人真是很难说清楚自己,我都搞不明白,我这个见过多个男人,也算久经沙场的女人,现在怎么会突然有了处女般的羞涩!
过了难走的石头路,我赶紧把手从他的手里收回来,当然,在心里的确是有一点儿恋恋不舍的。
“‘阡陌交通,男耕女织。全心待客,不论魏晋。’你是装一下雅皮士,还是真的相信‘怡然自乐’的桃花源?”我开始想了解他这个人了。
方子洲很认真地回答我:“我晓得商品社会欺诈成风,好人难有好报。”
我补充道:“比如,挤公共汽车。你文明,你就只有等下一辆。你再文明,你就还得等下一辆。没有任何人会因为你不挤而礼让你!”
“但是,桃花源的理想还是很美的,假如社会可以有一个行善链,哪怕这个链永远接不下去,但总得有人做这第一个链条吧?比如,刚才坐公共汽车,我们没挤,不也上来了吗?而且,我想,我是会有好报的,不在今生,也会在来世。”
我不屑地看他一眼,不无讥讽地一语双关:“只怕人家把你这个活雷锋当成真骗子呢!”
“敢情你是这么看我的!”在傍晚的暗淡微光里,我仍然看到方子洲的脸红了,而且红得像一个大大的番茄一样。
当天色已经擦黑,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问:“你真的不恨我?”
方子洲笑了:“我为什么恨你?”
“因为,我一直把你当做一个大坏蛋,一直想报复你,而且也没闲着。”
方子洲摇摇头:“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你说。”
“孙悟空蹦出十万八千里的时候,如来佛正看着他呢!”
我不屑地反驳:“你是说,我怎么做、为啥子要做,你都明白?我来这儿做啥子、啥子时候来,你之前就一清二楚?”
他却笑而不答地点点头。我诧异了:“你到底是干啥子的?”
方子洲也诧异了,笑答道:“你不晓得?我是记者。上次在京港娱乐城我就说过的。”
我冷笑两声,揭露道:“上次派出所的警察同志也说了,你这个记者只是松散型的。跟《京兴晚报》没任何人事隶属关系,充其量只能算他们的一个自由撰稿人。”
方子洲被我揭了老底,尴尬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我的好奇心空前高涨起来,立刻穷追不舍:“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一个大男人,从天竺支行辞职出来之后,到底混得怎么样?你靠啥子为生?”见他不答,我又补充一句,“我是说,你靠啥子获得生活来源?”
方子洲被我逼急了,吭吭哧哧地一个劲儿支吾:“我一个人支出很少。比如,你出门打车,我就坐公共汽车,有时候索性连公共汽车都不坐。”
我再冷笑一下,继续揭露:“你一个照相机、一个摄像机,这么高档,得值多少钱?怎么也要十万八万吧?胶卷、录像带不停地使,又需要花多少钱?”
方子洲又不说话了,尴尬得一个劲儿地咽口水。我立刻感觉自己像一个在万马军中取得敌方上将脑袋的英雄,志得意满起来。但是,而后我又感到自己有一点过分,甚至有一点讨厌:我真是对这个男人太刻薄了,给这个男人的自尊心没留下半点舒缓的空间。同时,我还感觉,虽然我依然不能了解他,但是,与他的相处,的确给我自己带来了几许的惬意、几许的轻松和几许的温馨。(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