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个江南古镇,我们才保了6个,很多都在这20年的现代化建设中给毁掉了。从这个方面来说,我做得还不够
有人说,规划规划,墙上挂挂,纸上画画,不如首长一句话。我的理解是,你这个画要画得好,人家就觉得你不是一张废纸,首长一句话,也就吹不到你
没有法律,很多事情就很难操作,很多时候靠的是一份良知
6月3日,江苏苏州平江历史街区保护项目,获“2005年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文化遗产保护荣誉奖”,在2003年,“江南水乡六镇”就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3年度亚太地区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 在这些奖项的后面,有着同一个名字,那就是“阮仪三”。
作为这些项目的主持者,阮仪三赫赫有名。在他的名片上,写着这样的称谓:同济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博导、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建设部城乡规划专家委员会委员等职务。他还是法国文化部“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遗产保护委员会颁发的2003年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获得者。同时,他被民间誉为“都市文脉的守护者”、“历史文化名城的‘卫士’”、“古城的守望者”。
中国文化遗产日来临之际,记者采访了这位年逾古稀的学者。眼前的阮仪三,两鬓斑白,精神矍铄,谈到激动之处,还会起身大声批评某些不正常的现象,让人看到一位知识分子的真诚和可爱。
为平遥要来第一笔保护修缮款
记者:在首批“全国十大历史文化名镇”中,有5个镇的保护规划是你的手笔,包括山西的平遥。有个故事很传奇,说你“刀下留城救平遥”。
阮仪三:上世纪80年代,平遥和别的地方一样大兴土木搞发展,拆除很多建筑。我到平遥一看,当地扒开了城墙,一条大马路开进去,开了180米,拆掉30多幢明代建筑、100多幢清代建筑。
我找到山西省建设委员会领导,要求给平遥做规划,保护古城。但光有规划也不行,还要有钱。我阮仪三一介讲师,人家不拿你当回事。我就直接上北京,找相关的领导。确定保护规划后,先拨款子修城墙,第一笔是8万元,别小看这8万元,它相当于现在800万元。
记者:当初有很多古镇和平遥一样独具风格吧?
阮仪三:对,周围的太谷、祁县、忻州、介休,都跟平遥一样。平遥和太谷就是姐妹票号城市,当时,太谷比它规模还大,完整的城墙,完全的钟鼓楼,完整的孔庙,完整的各种各样的坛庙,很多保存很好的民居。就在上世纪80年代,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城市被扒掉,拆掉旧城建新城,大马路开进去,汽车通进去,似乎现代化了。
记者:一提建设,就是推倒重来。
阮仪三:这是没有文化的表现,它毁掉了很多好东西。在江南古镇中,我们才保了6个,而当时至少还有40多个,都在这20年的现代化建设中给毁掉了。从这个方面来说,我做得还不够。
全国2000年以上的古城大约有2000多个,真正完整保护好的没几个。多年来,我们不是搞建设性破坏,就是做破坏性建设。
上门游说保护理念却被赶出门外
记者:后来还到处去游说你的保护理念,有没有困难?
阮仪三:当时,去古镇游说“规划保护”,基本上处处碰钉子,碰得头破血流。
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从上海到江苏平望再到浙江湖州去的这条交通线上,都是非常典型的江南水乡城镇。譬如说柳亚子的故乡江苏黎里镇,就很有古镇风味:河的两旁是石板街、过街楼,镇里面有很多很好的大宅。我从上海跑去跟镇长讲,要帮他搞规划、做设计。去的时候,我还把江苏省委开的介绍信给他看。可镇长根本不领情,说他们不要规划,他们这儿建设得很好,不要你们知识分子跑这儿来多管闲事。我把我的理念对他说,他很不耐烦地说:“你们知识分子脱离实际,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来实习,请你们赶快走。”我还想争辩几句,他就双手把我推出门去,还在院子里大吼一声:“这两个上海人啊,食堂里不要留饭给他们啊,不要卖饭票给他们。”
记者:他们为什么不欢迎你?
阮仪三:那个时候他们很得意自己搞的建设,我说三道四,不就是说他的建设不好吗?实际上他就是建得不好。但是他不懂,他不知道,他是无知者无畏。这种情况,我在好几个镇都遇到过。
记者:都说知识分子脸皮薄,这样的待遇你还去?
阮仪三:看到那么许多好东西被毁掉,心疼啊。后来我就改变策略,不找交通沿线的城镇,找一些所谓现代化开拓的意识还比较淡漠的地方。比如周庄,很偏僻,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
自己掏腰包为周庄做保护规划
记者:在周庄做规划顺利吧?
阮仪三:也很难。我提出的规划方案是,先保护古镇,然后在古镇外面发展工厂。周庄的领导开始也不接受。后来,我不仅帮他们引来上海的工厂,还在规划时出点钱。当地领导就慢慢接受了。当时正好拿到一笔科研经费。我把这笔钱就直接汇到周庄的账号上,当时拿出了5000元。
记者:后来,周庄的旅游也因此火起来了。
阮仪三:这时候,为了进一步发展旅游,苏州市规划修建一条公路,准备从周庄的西北侧穿镇而过。在分管副市长的主持下,公路很快开到了周庄门口。我当时坚决反对,这条路把周庄的古镇格局给破坏了。周庄的领导说,算了吧,阮老师,不坚持了吧,我们胳膊扭不过大腿。我说,我不怕。实在没办法了,你开路的话,我躺到马路上去,让汽车把我轧死算数。
记者:您这种做法不太像一个知识分子,很泼辣,还有点蛮不讲理。
阮仪三:是那个领导不讲理。如果按照他的这种非常不科学的做法,会毁掉一个珍贵的古镇。对这种错误的东西你不抵制吗?我觉得这正是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做的。
有人说,规划规划,墙上挂挂,纸上画画,不如首长一句话。我的理解是,你这个画要画得好,人家就觉得你不是一张废纸,首长一句话,也就吹不到你。
当然,这更需要体制的完善。欧洲1907年就有了建筑保护法规出台,1962年法国第一个出台了关于城镇的保护法,以后就有了城市的保护条例。但是中国没有。没有法律,很多事情就很难操作,很多时候靠的是一份良知。
希望有民间资金投入到古城保护中来
记者:上海不是有个《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吗?
阮仪三:上海在保护遗产方面比较重视。2003年,上海市公布了《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这也是到目前为止,全国第一部有关保护历史街区和建筑的法规。上海的建筑保护走在全国的前列,目前已经有了13个保护区。不过,所保护的东西还是微乎其微。上海13个保护区的面积占上海总面积多少?只有几百分之一!上海那么多幢建筑,被保护的优秀建筑有多少?642处。在英国伦敦,有1万处保护建筑!
记者:是因为没钱吧?
阮仪三:钱确实是个问题。去年,法国政府用在建筑保护上的费用为4000亿元,同时,民间组织和群众投入2000亿元。而在上海,去年花在建筑保护上的费用总共为1.6亿元,这在国内已经算是最高了,完全来自于政府拨款。
记者:那你的调研有经费吗?
阮仪三:没有。政府没给我,学校也没给我,完全是我自己贴钱做的。
记者:还自己贴钱?
阮仪三:在做平遥规划的时候,为了培训当地官员,就把他们请到同济大学来学习。住宿费啊、讲课费啊、带他们去参观的支出啊,都是我自己贴的钱。1984年、1985年两年我办了3期培训班,虽然很成功,但也借了上万元的债,5年才还完。
现在,虽然做规划有钱,但每年做调研的钱还是自己出,每年要花上近20万元。
记者:如果一直这样的话,也很难激励别人去做。
阮仪三:因此,也需要民间的支持。我正在操办一个基金会,目前已经批下来了。这个名叫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前期资金已经到位,有200万元。虽然这对濒危遗产的抢救和保护只是杯水车薪,但我希望通过基金会的运作,吸引更多的人来关心城市遗产。
现在,最让我担忧的是,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与发展研究在国内难成气候。英国这样专业的学校有7个,我们中国那么多高校,那么多博士生导师就我一个人在做。
江苏周庄古镇(上图)和山西平遥古城(下图),都是阮仪三保护下来的。
来源:人民网--《华东新闻》 记者 王伟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