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侯王宫四季凉意,侯王十分称心。
他喜欢自己的小庙,更喜欢竖在金箔莲台上,由堂深光暗望出去,看外界一滩明白天地。逢年过节,晴天朗日,香火有时盛了许多,侯王说,那都是天地糊涂的时刻。
侯王喜欢阴天,一只五彩泥塑侯王,却不喜欢分明颜色。 他的颜色总是剥落,修补,于是又剥落。有时掉一只手指,装上新的,重新涂好颜色;有时却碎了半截胳膊,便有香客捧来新鲜如出水藕的……侯王仍然忍不住分解自己。他说,原来那副身子,上好骨肉做的,还不是溶解,在鱼和水母的大小便里?侯王仍然喜欢阴天,他说原来那个天气,大太阳晒着,还不是元兵水炮追着轰,还不是大宋最后一只救生艇翻在海浪里?
于是,侯王喜欢阴天。他说,即使我得了关节炎,即使越来越严重,他说我爱上了这种痛。关节炎的确愈加重了,不然胳膊怎么一次接一次地掉呢?侯王是个曾经想逃的侯王,他的意志一向不很坚定。最坚定的一次,正好也是殉难在大水波里的时候。他说当时我唱着歌呢!
侯王要远远地一路逃去,手脚不能停,穿越意识之海,命运是不是一路弥散、发光的汞状物?空气是不是另一种海?他在其中“停留”了,侯王宫四季焕发凉意。
侯王说,你们都知道了,大陆最南端,随处碰见妈祖庙,保佑出海人平安。妈祖,多么重要的神仙啊,很多时候也不过随地砌个小香坛,甚至在树或石头前堆一捧土,更有人用一块大石头就代表了妈祖的牌位。而我侯王保佑他们什么呢?一个茫茫海水中穷途末路丧国辱身的男人,既没法送子,又无从长寿,却专为我起一座好好的雕花小殿,香火绵延。供奉我不事二主?他们又知道什么!拜祀我葬身大海?是了,我从不保佑什么———我只是克服自己,溶解自己,我正是无攻之攻,境界自然更进一层。嗯,供奉我的是些古怪的南中国原住民。
总而言之,侯王开始喜欢看飞机了。海滩对面的飞机场,两三年前终于落成。用掉五分之四香蕉税,赚来更多,但感谢它带来飞机。侯王一个人在无人的夜晚走出庙门,走到海滩边上看,在星光和月光中看。大海上轻弹着发光而飘摇的宇宙,飞机的尾灯一闪闪,宇宙兀自迁徙,沉默,在沙滩上投下影子。飞机的影子,大约是沙滩上最短促的生命。侯王扭头说:如果那时候我有飞机,怎么会淹死在海里?
侯王姓杨,想骑在一个朝代的尾巴尖上漂洋过海,捕捉更早一个朝代的嘴唇。不幸水波袭来,永远停留在“停留”里———这个现在叫做“侯王庙海滩”的海滩。当初不知叫做什么。当初,是个无何有之地。侯王说:我却不是无何有之人。侯王说:我不知道自己死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但总不能说,侯王死在侯王庙海滩?
于是,侯王唱:Iamarealnowhereman。(呵,我们也总能听见甲壳虫在最浓密的榕树冠里齐唱:啊,看那些孤独的胡椒人!)
是的,侯王爱上了停留。他才那么喜欢观察奋起的飞机。侯王尤其喜欢在阴天夜里,一边腿痛,一边放眼飞机,一边发狂地再爱一遍这个叫做侯王庙海滩的地方。
飞机和星星。如果地球不过是空姐递给你的一枚白橄榄。请注意,从这枚白橄榄上起飞的飞机,眺望飞机的五彩泥塑的侯王———他当然没法想象这只橄榄,因为,在古代,他曾在海波中溶解。
侯王是泥身体。他说:我不导电。他说:但是我怕下雨,黑狐狸们帮我把庙门关得牢牢的,下雨的时候。这里还会有台风,但我从来没见过,它们把庙门关牢。侯王说,我敢说大门一定是黑狐狸们关的,我听见那些尖嘴拱得铁门吱吱响,我不知道什么看庙的女孩,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得了腮腺炎,如果她不是鱼变的。
只有一次,大雨来时碰巧人都不在,侯王在庙门口望见大雨无声,落满海洋,雨中仍有飞机起飞,鱼虾都不见,只有起了疹子的大海,蜂窝的水波。天地在发皱。侯王想起肉身溶解的那天,也是这样。侯王想起,如今,那个号称世界最大、拥有蝴蝶形状的飞机场,海湾的另一面,如何静静地替代了乡愁———一种永远不被赋予形状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