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让我跌进痛苦深渊
一名吸毒8年的“白粉仔”的自白
策划缘起
“毒品不是儿戏”,这是今年“6·26”国际禁毒日的主题。解读这一主题的前提是:大量坠入吸毒深渊的人们,特别是年轻人,正是以儿戏的心态开始沾染毒品而不可自拔。 在毒品面前,鲜活的生命显得格外脆弱而弥足珍贵。披露吸毒者的经历,聆听他们的忏悔,传达政府缉毒的决心,这是我们媒体理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们刊登一名吸毒者的心理历程,正是为了引起大家的警惕和深思。我们相信有政府和社会各界不懈而始终如一的努力,人们一定会远离毒品,珍爱生命。
引子
6月26日,国际禁毒日。明仔自我强迫戒毒已经进入了第6天。6天里,每至毒瘾发作,他总会流泪、胸闷,并下意识地用手抓住床铺的一角,尽力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昨日下午,当记者与他联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不住喘着气。“我快受不了了,但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这是我重新做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31岁的明仔,3年前来深打工,吸毒却已有8年。他曾把给儿子治病的钱拿去买毒品,曾偷走妻子的项链换白粉,毒瘾渐成心魔,明仔挣扎在痛苦的深渊里。数月前,明仔怀抱一丝希望,与晶报记者取得联系—甚至在这个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选择怎样的前途—经过数月的躲闪、回避,在国际禁毒日前夕,明仔终于坐下来与记者畅谈,在忏悔过往的同时,也希望能以自己的经历给别人以警示与反思。
在与记者见面之前的一天,明仔给记者发来一条短信:我会给你看到白粉仔最真实的一面。
今天是国际禁毒日,我们希望明仔戒毒的决心可以延续下去,虽然是那样的艰难。
我们刊发他的故事,更多的是为了警醒行走在毒品边缘的人们:在毒品面前,幸福的生活是那样的脆弱,一触即溃。
自述
一步步走入深渊
半个月,我就泥足深陷
第一次沾毒品,我一辈子都忘不了。1998年的夏天,我还在茂名老家无所事事,经常和老爸老妈吵架,发脾气,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朝什么方向走。有一天,一个很要好的哥们来我家玩的时候,掏出一小包白粉。他告诉我,吸了这个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非常开心。“连你老爸姓什么都能忘记。”我稀里糊涂试着吸了点。之后我头晕得厉害,没什么太舒服的感觉,却觉得有种很奇妙的滋味。以后的几天,我断断续续又吸了几次,越发觉得离不了它。半个月过去,我真的泥足深陷。从那时开始,我每天都去买一点回来吸。那一年,我23岁。
结婚请了一桌“粉友”
1999年,我工作了,做厨师。薪水还可以,每个月都能有几千块,可生活却过的很吃力——几乎都用来买白粉了。这个东西,任你有多少钱也填不尽的黑窟窿啊。不过那个时候家里还不知道。那一年下半年,我和女朋友阿兰(化名)结婚了。她那个时候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幸福,我也非常爱她,心里却一直有个魔障,害怕她知道我在吸毒。摆喜酒的那天,来了很多亲朋好友。可谁都不知道的是,我在包房里专门开了一桌“粉友席”,坐在上面的全都是我平时认识的吸白粉的人。现在想来,可真是个莫大的讽刺啊。
时间久了,那种瘾开始慢慢渗透到我骨头里、心里,吸食的量越来越大,花的钱也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事情败露了。因为阿兰感觉到我花钱不对了——不仅自己的钱不够花,有时候还要向别人、向她借。我当然不会告诉她真相,可她却从我的一个“粉友”那儿知道了。知道的那一天,她哭着向我求证,我不敢看她,一味说没有,她哭了一夜。没几天,老爸老妈和3个姐姐都知道了,我只能继续骗他们说“不可能”。于是大姐去医院买了一种测验是否吸毒的验尿器,一下子就戳穿了,当时全家人都哭了。
我拿走了给儿子治病的钱
我也下过决心戒毒。特别是2000年儿子出生的时候,我更是发了誓。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要对他负责。他出生前,我害怕我的毒瘾会给他造成危害,便带着阿兰去医院检查过;出生后还不放心,又检查了好几次。幸好没什么事,这几年我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有一次,儿子发高烧到将近40℃,要急着送医院看病。可那一天,我身上只有300来块钱。是给儿子看病还是买毒品?我看着痛苦呻吟的儿子,呆了好半天后一咬牙,把儿子甩给早哭成一团的阿兰,跑出去买白粉了。我一路跑一路哭,身体和心理都已经难受到极点。
(此时,明仔的眼睛逐渐有泪光闪动,却又一咬牙把头甩了过去。)
吸毒差点要了我的命
“毒品这个东西奇怪得很。清醒的时候你会极度厌恶、痛恨,可一旦毒瘾发作,对错美丑,什么都不顾了。买毒品的这个黑洞永远无法填满,只能是越陷越深,任你给多少钱,我都可以马上花光全换毒品。当初从吸食变为注射,就是因为毒品烧钱烧得太厉害了,注射要比吸食便宜,感觉也来得更快。”“有次,我找了个偏僻的山沟注射毒品,可因为卖家换了纯度高的货却没有告诉我,我还是照以前的量注射,结果当场就昏死在路边。当时开始迷糊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完蛋了,这次死定了。在那里晕了5个小时以后,我竟然又醒过来了。那个时候的想法是:竟然还没死。可我那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我其实已经在鬼门关上打了一个圈。对于自己来说,生命的尊严和价值早已经不存在;对父母,对老婆孩子的责任根本顾及不了。”“这几年,陆续有认识的粉友因为注射过度而死亡的,还经常可以听到有人因为注射共用针头而感染上艾滋病达到消息。我心里一边哆嗦一边想着怎么能搞到更多的毒品。我清醒的时候,其实一直是在回避。因为我没勇气来回到阳光下的生活,责任、勇气、毅力,我都不敢去尝试。以前也试着用k粉、摇头丸做海洛因的替代品,最后证明都不行,都不能像海洛因一样给我那种满足和刺激。”
毒品让我彻底疯狂
吸毒的确能让人彻底疯狂。这几年的时间,我到过东莞、深圳打工,却一直没有停过吸毒。每个月花在白粉上的钱少说也有5、6千,积蓄没有了,工资不够用。我开始盯上家里人的钱财。先是借,向爸妈借,向朋友借,到最后周围的人都借光了,都开始躲我。后来就变成了偷,偷老爸老妈的钱,偷阿兰的钱。最后变成了抢,甚至阿兰的一点首饰、项链都让我强拉硬拽抢跑了。她的哭渐渐对我不起作用,我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能搞到钱。家里任何值钱的东西,我都拿出去卖了:从电视机到电冰箱,甚至连煤气罐都不放过。后来,我学会了赌钱,却总是输多赢少。还在外面借了高利贷,被人堵门催债。妈妈每天以泪洗面,哀求我,捶打我。爸爸不再和我多说一句话。
(明仔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时间,苦笑着说:“我原来的手机可是很好的,3000多块买的。可现在的这个只有几百块——那个卖了,没钱买白粉,卖了。”)
见面
吸毒8年
欲求解脱
2006年初,一个特别的电话打进了晶报热线:我想戒毒,却又摆脱不了毒瘾的诱惑,你们帮帮我吧。
与明仔的接触就此开始,但明仔始终保持着内心的警惕:“如果和你们见面,你们不会带人来抓我吧。”电话那头,含糊而犹豫。
自3月份之后,记者与他一度失去了联系。6月中旬的一天,明仔突然再次致电记者:“我们见一次面吧。我要把我的故事说出来,让其他人都知道,警示他们远离毒品。”事后,明仔告诉记者,思忖良久,他才下了这个决心,“这些事堵在心里,和毒瘾一样难受。”
6月18日早上,明仔定好了见面的地点,记者三人随后赶去。在南山区南头片区一个僻静的地方,明仔站在路边,一袭皂装,身形看上去健壮魁梧,面色黝黑,稍有紧张。
“我看起来不像是吸毒的吧。”明仔笑着说,在大多数人的想像中,吸毒者该是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可我吸毒已经有8年了。表面看不出来,其实身体里面早被淘空了。”
明仔在一家工厂做司机,住的是集体宿舍。“我毒瘾发作的时候不闹,只会躺在床上强忍。汗把床单都浸湿了。”明仔说,这8年来,除去在戒毒所的日子,几乎没有哪天离得开毒品。
“这里清净,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太阳照射下来,明仔的脸上树影斑驳,我们开始聆听他的故事和忏悔。
对话
我要重新做人
晶报:现在的工作怎么样。
明仔:一般。做司机拉货,工资也不多。正考虑是不是要离开。
晶报:吸毒8年,没有尝试着克服么?
明仔:每天吸完都会后悔,天天都想尝试戒掉。可心瘾的诱惑太大了。甚至在戒毒所的半年都不行。这8年,简直像一场噩梦。
晶报:和白粉相比,老爸老妈、阿兰、儿子的作用都没办法让你回头?
明仔:我和父亲的关系很微妙,从小就怕他。自从知道我吸毒的事,他和我之间的沟通就更少了。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间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他不打我,也不骂我。可这比打我骂我更让人受不了。我那个时候隐约觉得他对我已经绝望了。
前两年来深圳打工,做司机。临出来时我给家里发了重誓,一定会戒。可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在深圳的日子,我没停过一天(吸毒)。去年春节在家,老爸终于动手了。他给派出所报警,说家里有个吸毒的儿子,管不了,要送戒毒所。两个警察到了我家,把我带到戒毒所。当时我不敢相信,他会让人抓我。可现在想,他还是没有放弃我。
晶报:那次戒毒结果怎么样?
明仔:但让他们都失望了。从去年3月到10月,在戒毒所大半年的时间里,尽管没再接触毒品,生理上的瘾去除了,心瘾却根本无法根除。从戒毒所出来的第二天,我就又偷偷找朋友吸毒了。
晶报:为什么会这样?
明仔:你根本体会不到。毒瘾发作时,整个人的心智已经不正常了。为了能找到一点毒品,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晶报:你的妻子呢?
明仔:今年年初来深圳的时候,我保证不吸毒。可就在上个月,阿兰来深圳看我的时候,特意拿上了检测吸毒的仪器,结果又是她哭了一夜,然后回家去了。她对我基本绝望了,却又不肯离开我。早在几年前,我就曾和阿兰说离婚的事。她每次都哭成个泪人。有几次她都开始答应和我离婚了,可真要到了去办手续的时候,她又都退缩了。她说她会跟我一辈子。可这样的好女人,我却不能给她哪怕是一点的幸福。
现在,阿兰带着儿子。她每个月只有800来块的收入,要交孩子的学费,又要养活他,一个人的日子真是格外难为她了。我爱他们,但我却什么也给不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吧,让我心里反复受到煎熬。我为了满足那种魔鬼一样的瘾却把这个家庭都快毁了。
晶报:你对家人还是有点愧疚的?
明仔:不是一点点,是很深很深。
晶报:可光有愧疚有什么用?一边愧疚,一边又去疯狂找毒品。
明仔:这正是我现在没办法走出去的魔障。
晶报:很多吸毒的人最后沦落到去大街上偷盗、抢劫,你觉得你会吗?
明仔:会。我现在的工作也一般,挣的钱根本不够买毒品的。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我或许真的会到这个田地。
晶报:那是不是意味着你最后的一点责任感和道德底线彻底没有了。
明仔:不是吧……我想我还是有责任感的。可我却被毒品控制了,有心无力。
晶报:这会不会是一种心理暗示:总觉得自己无法戒除毒瘾,总觉得未来是黑色的。
明仔:或许吧。我没想过这些。但我可以再尝试一次,其实,我并没有绝望。因为我还有儿子。
晶报:他是你的未来,当他懂事的时候,你不会希望因为他爸爸是个白粉仔而在周围人中间抬不起头吧。
明仔:生了他,但从没有好好养育过他,也没有怎么和他交流过。孩子有我这样的爸爸,比没有爸爸还要悲惨。他今年就要上学了。我……还会做好他的爸爸。我再努力试试吧。为了儿子的未来,我想我该和以往决裂了。我要戒毒,我要重新做人!
记者手记
盼望明仔新生
明仔的人生轨迹显然滑行在这个社会的边缘地带。作为边缘人,像他这样的人却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在毒品魔障控制着他的同时,人性光辉却又不时提醒着他回头是岸。
就在采访明仔当日,与他告别回家之后,记者接到他发来的信息:“今日看到你们能正常工作和生活,我好替你们开心。谢谢你们,我日后会做个正常人来给你们看。”
明仔说,他会再尝试一次戒毒,靠着自己的毅力和责任感。
之后的几天,他每天都要给记者发一条信息:“一天都没有出去,我正在和毒魔斗争”;“我挨过两天了,以后几天都会日夜睡不着。只要挨过去我就可以重新做人了”;“要是有机会再见,你会见到一个全新的我。我要做回我自己。”
我们不怀疑明仔的决心,也为他的抉择而感到欣慰。但前路尚远,他要付出的会更艰难。而更多的明仔们,以及行将踏入毒窟的人们,他们又需要怎样的契机和勇气来与自己决裂与忏悔呢?
今天是国际禁毒日,我们不希望这样的反思与呼吁仅仅停留于今天,我们对明仔们回归社会留有决心,也留有长考的心理准备。
A4-5版撰文:晶报记者高宏利实习生朱毅摄影:晶报记者张定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