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致平(1909~1995),字果道,辽宁铁岭人,中国营造学社研究员,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中国著名古建筑学家,著有《中国建筑类型及结构》、《中国居住建筑简史——城市、住宅、园林》、《中国伊斯兰建筑》等。
造反派在刘致平的《毛泽东选集》中发现,在“敌人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上边,刘致平写下了这样的眉批:“我以为,是可以立地成佛的。”
这条“反动眉批”引来了一场批判大会——“刘致平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条!”“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刘致平,你快老实交代!”造反派声嘶力竭之后,站在场中一言不发的刘致平缓缓抬起头:“你们容我想想,好不好?”
会场一片寂静,5分钟后,刘致平开口:“我以为,是可以立地成佛的。我想,我是对的。”随即,这个“中等身材,体态健壮”的学者低下头去,淹没在铺天盖地而来的口号中,“岿然不动,一言不发”。
而批斗会之后,却又是另一番情景。
此时正值1969年寒冬,北京古城墙面临着全面拆除,在拆除西直门城楼时,发现了元代修建的和义门瓮城城门。每日造反派散去,刘致平便“一路小跑”,直奔西直门拆城工地而去。
于是,在建筑史家杨永生笔下,身着蓝色棉衣裤的刘致平,迎着大风,伫立土堆之上,他“眯缝着眼,看着西直门城楼一天天矮下去,直到从地平线上消失,他终于蹒跚离去,从此不再回来”。
其时,杨永生曾私下问刘致平:“何以见得和义门是元代修建?”刘致平正色回答:“据我观测,从城砖的尺寸规格和发券的做法等方面看,确是元朝建造原物。”
时隔40多年,杨永生依旧清晰地记得刘致平当时的神情,“在失望痛苦的表情之后,依旧带着一点点欣慰,一点点满足”。从那表情之中,杨永生看到,“在一个疯狂的年代里,一个终日挨批斗的学者,正在用学术捍卫着他的尊严”。
这般捍卫尊严,刘致平已不是第一次。据刘致平的学生、北京市古代建筑研究所首席研究员王世仁回忆,1957年“反右”后期,清华大学教师人人过关,个个检讨,大字报大辩论。但平时宽厚谦恭的刘先生,此时却表现得“特立独行”:不写一字检讨,不贴一张大字报,拒不参加辩论会,有人在其座位后插上四根白旗,他却“坦然就座,伏案笔耕,若无其事”。
刘致平被打为“右派”的“罪名”,是其“念念不忘恢复营造学社这个反动学术机构”。多位建筑史家告诉记者,刘致平对营造学社的推崇,已到了“痴迷的程度”。无论多么严肃的会议,只要刘致平发言,与会者必会听到“营造学社”四字,紧接着就是特有的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我以为,该是到了恢复的时候了……”
有后世研究者称,刘致平力主恢复营造学社,“绝非出于私心”,“营造学社是20世纪30~40年代中国惟一的纯粹建筑学术研究机构。在抗战前短短七八年中,成果累累,人才济济,就是因为这个机构一贯坚持学术自由独立,不唯上,只唯学,重调查,严考据,这种学风和体制,理所当然令后人钦慕怀念。只不过刘先生的信念更执著,敢于坦言而已。”
王世仁也评道:“上世纪50年代之后,诸多学人被政治风暴打击得左右摇摆,许多学术被揉搓得怪异苍白,不惜自毁以求保全者有之,落井下石借以邀功者有之,即便我这样初涉学术的年轻人,也被异化得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此时,惟有刘先生,鄙视学术研究的庸俗政治化和权力垄断化,始终如一地主张学术研究的自由思想,坚持学者的独立人格。这表明,学术的尊严应该依靠研究者个人来树立。这种尊严正是学术支柱所在,无论政治、学术制度与生活环境怎样恶劣,学者只要保持尊严,他所从事的学术就会获得尊重。”
王世仁不由得感叹:“这值得当下每个学人重新认识。”
1970年,杨永生前去看望刘致平。他诧异地发现,这个中国少有的古建筑专家,却住在一个昏暗低矮的小房间里。这原是一间公用厨房,墙上挂着被油烟熏黑的冰霜,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糊着塑料布,只有墙上贴的一张刘致平早年测绘的北海公园静心斋钢笔画,在昏暗中“闪闪发光”,使这间小黑屋有了些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