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公里 两个世界
云块像镀了白银,不再散乱蓬松,一片一片致密闪亮,看上去竟然有金属的质感。草原远远舒展开去,最远处的卓格神山是赭红的,低一点的山坡上披着浅绿色的高矮草。舒缓地带的绿色深一些,像一潭池水,帮杂草虽然叶片最小,但密密地铺开,却是草原最主要的草本植物。还有高大秀美的紫花芝麻草,一蓬一蓬簇立在小丘上,6月初它们还是黄色的,到了八九月,紫色的花朵就密集地绽放开,是牦牛和羊群最喜爱的食物。 油绿的那杂草挤占了小河、湖边的沃土。一层层深深浅浅的绿色里点缀着紫色的牵牛花,秋季,蒲公英也来凑热闹,白绒绒的毛球随风摇曳。
措那湖恣意伸展着身体,给红红绿绿的世界添加了一抹深蓝,我们在10公里外就看到天空和措那湖这两条蓝色的平行线,它们中间有两指宽的距离,高大的山脉栖身其中,把视觉填得满满当当。
牦牛和羊群是永不疲倦的割草机,对陌生人缺乏好奇,懒得抬头,藏狗却阴阴地盯着你,稍稍靠近就狂吠起来,拴狗的铁链哗哗作响,路过的微风瑟瑟发声。
这是我在藏北高原见到的最美丽乡村之一——措玛乡,到青藏公路边的安多县城只有一条30公里的沙石路,没有班车,以前村民到县城要骑马,现在大多骑摩托或与人拼搭拖拉机。这里不仅有绝美的风光,还保留着相对传统的藏北牧区生活方式。以后的几天,我们还将去当雄县的甲根村,那里不仅更靠近拉萨,而且紧挨青藏公路干道。
30公里,两个村庄距离青藏公路的差距,让这两个村庄“现代化”的进度差异明显。
措那湖距离青藏公路十几公里,从公路路过的人只能看见一小片湖面,现在青藏铁路在湖边设了一个观景台,火车上的乘客们可以稍微充裕地欣赏它。
观景台与措玛乡政府隔湖相望。一个清晨,我和旦珠赶着羊群走向湖边,远处闪着银光的铁路高压线塔吸引了他,他问我那是什么东西,我说是电线杆,他说从没见过那么高那么亮的电线杆,措玛乡只有又矮又黑的木头电线杆,旦珠说,铁路就是“厉害”,电线杆都那么漂亮。
我没想到,铁路以这种方式打动了60岁的旦珠。18小时前,措玛乡书记次仁贡布问我们想住在谁家,我说随便,乡政府的桑嘎坐上车领我们来到一村。几排房子里都没人,桑嘎说大家去牧场放牦牛了,正准备往牧场去,旦珠突然出现在村头,他年纪大了,只能留在家里做家务。于是我们随遇而安,住在了旦珠家。
旦珠戴一顶毡帽,茶色眼镜,着灰西装和一双破皮鞋,笑起来两颗门牙都没有了,他的装扮与内地农村里的老汉没什么区别,不过仔细看,在颈上还戴了两串绿松石项链,我问他戴这个有什么讲究,他似乎第一次听到这种问题,想了半天才说:“好看。”
旦珠出生在90公里外的强玛镇,桑嘎说那是个真正的山区镇,至今没通公路,每年只有四个月天气晴好才能进出。他的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分到强玛镇,借口看病溜到安多县城,结果回去的时候路断了,他如愿以偿去拉萨度过了整个冬天,直到第二年才回去上班。
旦珠从没与汉人打过交道,我是第一个与他交谈的汉族人,看得出,他有些紧张,往往答非所问地告诉担任翻译的桑嘎,他相信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
我决定在他家住下来,一来村里找不到其他人,二来我想看看这个老藏人是如何看待铁路的。
夜里,我从旦珠家坚硬的藏炕上起来,去院子里方便。藏北高原的夜冷酷无情,只有藏狗和牦牛可以凭借厚厚的毛皮安然无恙,我匆匆往屋子外走,偶然抬头,不禁目瞪口呆。
似乎银河系所有的恒星都来到了藏北高原的天空,即使在我纯真年代听老人讲故事的夏夜,也没见过这么多星星。深邃的夜空,巨大的星星眨着眼睛,还有无数黯淡但清晰可辨的星星也一起注视着我,幼年的回忆似乎也清晰起来。我想,生活在这样夜空下的民族,也许比较容易崇信超自然的力量。
旦珠念完第十遍经,晨曦已经爬进了屋子,我看看表,才6点半。每天早晨,旦珠要对着堂屋里的格萨尔王像和白度母唐卡诵经十遍。格萨尔王是藏族历史上半人半神的英雄,白度母则和无量寿佛、尊胜佛母一起被认为是长寿三尊,他们能使修持其教法的信众增长寿命和福德智慧,避免夭折和意外身亡。
旦珠说,白度母可以挡鬼,但是在房子外碰到鬼就没办法了。我问旦珠,遇到过鬼吗?他呵呵笑起来,说没有。旁边的桑嘎却说有:有一位副乡长去世,很多人办完丧事后在乡政府后的院子跳锅庄,有一个人嗓子非常好,用手电筒照他,发现那个人脖子上什么也没有。桑嘎是西藏大学去年的毕业生,他承认这个遇鬼的故事是听别人说的,那时他还没有毕业来措玛,不过他又讲了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晚上在乡政府值班,有人敲门,开门什么都没有,大家都有点害怕。”
去年11月,旦珠请了一位和尚到家里念经,牦牛群生了13头小牦牛,必须请神保佑它们平安长大。牦牛和羊是最重要的家庭财产,旦珠摸着下巴,至少想了3分钟才告诉我,他家有95头牦牛和370多只羊。这是一个中等家庭,措玛乡书记次仁贡布是全乡首富,有1000多头牦牛,需要10个人放牧才照顾得过来。
和尚在乡村能得到额外的尊敬,他们不仅不用劳动,以前还掌管着一切与文化知识有关的事物。
旦珠33岁的儿子扎江有些郁闷地问桑嘎,究竟有没有轮回,他相信是有的,但事实上他不太有把握,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前生是什么,后世又是什么。只有德高望众的喇嘛才清楚一个人的前世和来生,“喇嘛去哪里了?”他问乡政府来的桑嘎。桑嘎说,喇嘛常常住在至少是那曲那样的大城市里,因为他们是政协委员,级别和待遇都比较高,还要经常开会。
旦珠用风干的羊肉和酸奶招待请到家里的和尚,又送了两只羊作为酬谢,“后来小牦牛死得比较少,保住了财产。”旦珠比较满意。
措玛乡是个“神出鬼没”的地方,人们说在措那湖里还有各种妖怪。藏族人不捕鱼,村里没有一条船,更没人进过湖心。在湖边,湖水是黄色的,到里边就逐渐变成深蓝色,我问旦珠,难道不想进去看看?旦珠说不能去,湖里有很多怪物,出来吃羊。我问他见过这些怪物没有,他说没有,但又认真地告诉我,有人见过一只“水羊”,别人追它,它跑进湖里,一直在水面上跑。“很多人见过。”旦珠说。
措那湖与卓格神山据说是一对夫妻,村民平时极少惊扰神山。山上有狗熊、獐子、黄羊,旦珠曾冒险进过山。他说“文革”时期,家畜都进了公社,自己不能吃了,他和很多人上山,打了不少动物吃。
有人评价,几十年来对西藏人影响最大的是公社化。西藏的公社化比内地晚了七八年,基本是和“文化大革命”同步进行的。1964年,西藏办起第一批人民公社,到1975年西藏99%的乡完成公社化,共建立人民公社1925个。社会经济中的个体成分几乎全部被消灭。1966年以前,拉萨有个体小商贩1200余户,到1975年,只剩下67户。那时想领一斤酥油,都得先打报告给生产队,再通过队长、会计、保管员等层层手续。
“不该杀生,后来我念了很多经忏悔,”旦珠说,“现在生活特别幸福,没有压迫,想念经就可以念经。”
一个晚上,我和我的司机在副乡长进军搭的帐篷里吃面条,一只蛾子飞进来停在牛粪炉烟囱上,司机随手把蛾子扔进了炉子,进军和一群藏族人立刻板起了脸:“它是个生命,你为什么要杀它?”进军边提着水桶往外走,边粗声责问司机。
我突然明白了旦珠当年猎杀动物的无奈和从那以后他遭受的心灵煎熬。
旦珠诵完早经,打了清晨的第一桶酥油,然后走出屋子,到牛圈里给小牦牛解开绳子,饿了一夜的小牦牛跑到母牦牛肚子下急切地吃奶。旦珠只给它们吃上几口,就把小牦牛拴起来,解开母牦牛的绳子,母牦牛头也不回地自己跑去吃草了。
旦珠还要扫院子,晒牛粪,除此以外,一天里剩下的时间都是他的,他喜欢在下午坐在院子的垫子上,晒晒太阳,听收音机。有时候还有酥油茶和风干的羊肉做点心。
他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甚至没想过铁路从家门前开通后,应该去哪逛逛。
“年轻时想去格尔木和成都,因为格尔木是个大城市,成都有很多树,措玛没有树,安多和藏北都没有树,这里只有牦牛和羊。”旦珠说,听说内地城市气候很舒服,而且有高楼和很多汽车,他很想看看。
我问他还知道内地什么城市的名字,他又陷入思考,在桑嘎的提示下,他说了“北京”,后来又伸出手,说他听说内地有一座山,有很多庙,他也想去。我问是不是五台山,他说对,别人告诉他五台山像手掌。
旦珠去过两次拉萨和日喀则,先从安多到那曲,再从那曲转车到拉萨,他说很想坐火车去拉萨,有亲戚在拉萨邮政局,好多年没见过了,二来还可以去那里拜佛。
我问多少钱他愿意坐,他认真算了算,从安多到那曲车票25元,那曲到拉萨60元,最后他说,70元的话他就愿意坐火车,“火车应该比汽车便宜点。”
旦珠不喜欢大城市,他说有很多骗子。有人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说包里有古董,让他买,还有人把石头扔到他前面,说是珍贵的绿松石或者宝石,让他买下来。“拉萨住一个月还可以,久了想起家里的牦牛就不放心。”旦珠和我的心态相同,我在拉萨住半个多月很开心,久了就想回家。
旦珠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们决定去拜访他在草原上放牧的儿子扎江。
汽车开到离湖边还有四五公里的湿地,我们下车。在紫花芝麻草丛里散步是件不容易的事,被脚下的沟沟渠渠磕磕绊绊,扎江的白牦牛毛帐篷很远就看见了,但我们还是走了一个多小时。
扎江穿着脏乎乎的藏袍,在帐篷门口等我们,草原上一望无际,只有他一个帐篷,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去找他的。
扎江把我们让入帐篷,倒了一杯热乎乎的酥油茶。帐篷里有一个牛粪炉,一张单人床垫,一只钟表和两个手电筒,每年3月到6月,要把牛羊赶到湖边的牧场,然后再回到村子附近的牧场,让两边的草场轮流休养。
扎江家的牧场有200亩,铁丝网把各家的草场分隔开,如果牛羊过界吃草,要被处以30元至50元不等的罚金。扎江在牧场的帐篷里住了三个月了,牦牛和羊是扎江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它们,“毛可以卖,肉可以吃”,他必须照顾好这些呆头呆脑的大家伙们,“这里水多,牛羊掉进水坑就淹死了,必须跟着它们。”
五六年前,扎江去拉萨朝拜,坐汽车去的,我问他为什么没有磕长头,他说他身体不够劲,太远了,磕长头必须一路磕下去,不能半途而废。路上看见念青唐古拉山,祈祷保佑身体健康,也保佑牦牛和羊身体健康,他说生活里最重要的就是牦牛和羊,他最喜欢,也最拿手的就是放牧。
我问他希望儿子以后做什么,他说做国家干部。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旦珠,希望孙子和他一样放牧,还是当个城里人。旦珠先说要做大干部,因为放牧很辛苦,后来又说做银行的最受尊敬,因为贷款方便,而且银行里有很多共产党员。
旦珠13岁的孙子索达上三年级,是全家唯一能听懂汉语的人,他穿着“ANTN”白球鞋,从乡政府旁边小店里花8元钱买的黑裤子,红蓝白三色的运动外套,头上扣着一顶过大的4元钱买的红“NIKE”帽子。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两道鼻涕总挂在嘴唇上。
我又问他同样的问题,他钻进放干牛粪的大铁桶,露出脑袋,说长大了想做干部,“干部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最想买什么?”
“要一套《猫和老鼠》动画片。”
随着铁路的开通,宁静的措玛乡或许很快就要变成一个热闹的旅游景点。湖边的观光车站已经完工,7月1日后大批游客将乘列车来到这个小乡村。措玛乡政府想利用这次机会,但不知道该怎么办旅游。
措那湖南边280公里的当雄县纳木错湖也是藏族的一个神湖,它早已被开发成著名的旅游景点。在那里,我有一个藏族朋友吉诺,去年我采访过他。这次我准备看望他,并观察一下公路边的甲根村与湖边的措玛乡生活有什么不同。
从安多出发,经过藏北重镇那曲,在雪山和草原的陪伴下,很快来到当雄。
半年来甲根村没明显变化,无论在历史中,还是在最新出版的地图上,甲根村都默默无名。它只是交通主干道旁的一个普通村庄,虽然通向繁华的道路近在咫尺,却被远远抛下。
吉诺家门锁着。半年前他从拉萨花2500元买来30多根木头,准备盖新房,我当时看着院子,听着吉诺的规划,有些担心:“院子太小了,新房要把院子占没了。”吉诺根本不担心这个问题:“把围墙拆掉,房子不能小。”
现在新房果然盖起来了,半个屁股突在院墙外面,看来这半年吉诺家的生活还不错。
我在村里找人问路,小学门口空地上一群人拌水泥做石砖,突然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朝我挥手。是他!
半年前他从我前面走过,他的辫子用红线包起来,盘在头上,很是威武。我把镜头对准他,他竟然像受惊的兔子,用衣服包起脸,一蹿一跳地跑了。半年多后他认出了我,裂开嘴笑着,我发了一根烟,问吉诺一家去哪了。
他支支吾吾说了一会,大意是一家人都去牧场了。我联想起扎江家的帐篷,猜想吉诺他们应该也是待在长满紫花芝麻草的河谷牧场。
果然,在去年放牧的河谷里见到了吉诺的母亲,她也认出了我。她的汉语更差,在别人的翻译下,我大概知道吉诺在当雄县中学做什么事情,吉诺的父亲可能很晚回家。我留下口信,第二天早上再去拜访他们。
当雄县城比安多县稍稍繁华,虽然尘土飞扬,但至少路面没有泥水坑,宾馆里还有水冲卫生间。
我奇怪吉诺在当雄中学干什么。去读书?他有妻子女儿,读几年级呢?去做老师?他小学只读了一年,也不太可能。最后,只能是去打工。
青藏铁路修到甲根村前,吉诺在拉萨当过5个月司机,后来因为没有驾照不得不回家。他家有20多头牦牛,我问他有几亩草场,他说不清楚,父母知道。他把时间花在铁路上,对牦牛和牧场,他提不起什么兴趣。
2004年冬天,吉诺找到了第一份与铁路有关的工作。住在村口的甲根桥下,看守桥墩,吉诺把这份工作叫做“保安”。铁路公司需要人,找到乡里,大家抓阄,决定谁能上岗。他们很珍惜这份工作,上班的时候,无论吃饭睡觉都住在大桥下的帐篷里。三个月后春回大地,铁路工人回来施工,“保安”们全部下岗,不过吉诺很快又在铁路上找到另一份工作,给铁桥安装护栏——用螺丝把铁栏杆固定在大桥上,一天能挣50-70元。
去年9月,一个铁路公司经理承包给吉诺一项工程——把散落在三座桥下的路轨石子清理干净。三座桥一共给1.8万元工资,这是吉诺人生里的第一笔大生意。
工程结束后,除去开给工人的工资,吉诺一个多月挣了3000元。在铁路上打工,吉诺一共挣了1万多元,这笔钱是他们全家两年的收入。用这笔钱,吉诺盖起了现在的新房。
吉诺的父亲第二天一早在家等我们,他愿意带我们去看看在纳木错湖边做旅游生意的女儿。
一条61公里长的柏油路把当雄县城和纳木错湖联系起来。纳木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也是藏族神话中念青唐古拉山的妻子。几乎每个到拉萨旅游的人都必去纳木错。吉诺的父亲去过无数次了,纳木错边是个公共草场,每年冬天,如果自己家的牧场需要休养,牧民就把牛羊赶到湖边过冬。
61公里的柏油路,我们开车1个小时到了湖边。这段路赶着牦牛走,要走5天。吉诺的父亲抱着吉诺的女儿索南玉珠坐在车后排,小家伙没有坐过汽车,每次刹车都把她吓得紧紧拉住爷爷的手。
吉诺28岁的姐姐卓玛才旦嫁给了纳木错湖边长大的措尼,他们家几乎彻底告别了放牧生活,把20多头牦牛寄养在朋友家,在纳木错边上搭了一个宽敞的帐篷,每年夏天混在一群兜揽骑马,做玛尼石生意的当地人中,卖项链戒指等小玩意。
措尼从拉萨以20元的价格进货,再以数百元的价格卖给那些坐着旅游大巴的人。“昨天卖了800块。”措尼根本不在乎他的牛羊,与住在措那湖边小帐篷里,小心谨慎照料着70头牦牛300只羊的扎江相比,措尼似乎比措玛乡的同胞们提前280公里过上了幸福生活。不知道铁路开通后,措玛乡是否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临别时,卓玛才旦给小侄女的兜里塞满了巧克力豆、油炸虾条,措尼紧盯着刚刚开过来的一辆旅游大巴,忘记了跟自己的岳父说再见。
吉诺的爸爸领着我到当雄中学找吉诺。找了一圈,没人知道他跑到哪去了。吉诺的爸爸说:“走,出去找,我知道他去哪了。”
汽车回到县城的街上,在一家台球厅门口停下。吉诺是个台球高手,去年他带着我到县城里给家里买菜,一跳下拖拉机就把我拉进台球厅,几局下来,每次他都赢我三颗球以上。然后他又带我打麻将,3个多小时后准备回家,他才到商店买了3个小瓜,3斤青椒和两个午餐肉罐头,一共花了28元。
我们正在台球厅门口询问老板,吉诺从后面来了。
与半年前比,他红色的面孔依然挂着有些腼腆的微笑,我们使劲握手,他很开心半年后的这次相会:“你在拉萨待几天?我带你去看挖虫草?”
我问他在学校干什么,他说妻子的弟弟上初三,几天前出家做和尚去了,碰到县里“普九”(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检查,学校叫家里出一个人顶替。他已经上了一周的课,再过10天就能初中毕业了。
21岁上过一年级的吉诺和一群16岁的少年混在一起,我有些同情地问他,上课能听懂吗?他说什么都听不懂,不过他喜欢上英语课,每天早读都不迟到。在吉诺的宿舍,一群孩子坐在床上打扑克,一群女孩子围着我让我给她们照相,我叫吉诺和他的“同学”坐在一起,按下了快门。
铁路还将持久地改变吉诺的生活,他从以前的包工头那又得到了一个新工作,每天开车给当雄火车站送四次水,一个月800元工资。吉诺说,他还要再盖一间纯石头的新房,大概要花4万多元,“下一次你再来,我家又变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