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城格尔木
“格尔木”是蒙古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在戈壁、沙漠里奔波800公里后,就能明白这是多美妙的词了。
上世纪50年代指挥修建青藏公路、考察铁路建设可行性的慕生忠将军,带军来到一片沙漠,部下问何时才能到那片有水的地方,慕生忠把写有“格尔木”的牌子往地上一插,说“这就是格尔木”。
在那之前,格尔木恐怕只是蒙古游牧民族留在史书上的一个地理名词。
第一批为解放军运送物资的骆驼运输队到格尔木,在光秃秃的荒漠上还能看到一道南北流向的河滩,人们根据这道河滩,把格尔木带分做“河东”和“河西”,据说这条河就在现在的儿童公园门口,不过在城市改造中被填埋了,现在是一条马路,“河东”、“河西”的划分却一直沿用了下来。
半个多世纪里,格尔木从一座军事运输基地逐渐嬗变为今天的入藏孔道,成为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的必经之地。在两天的时间里,我们去拜访了还在格尔木生活着的当年的老驮工,解读这座“兵城”的历史。
去年采访青藏铁路,从西宁坐火车到格尔木,下午6时上车,睡一觉早上到达,没感觉到艰难困顿。不少用大包囊、冲锋衣、高帮防水靴武装起来的“驴友”扎在衣着黯淡的乘客里非常醒目。毋庸置疑,他们都是走青藏线去西藏的。
这次去格尔木,原计划还是乘火车,但售票的阿姨语气冰冷地告诉我们,正在修西格复线(西宁至格尔木),7月1日前到格尔木的车票全部停售。怪不得西宁火车站比以前冷清了许多。
坐汽车去格尔木,翻过日月山,沿青海湖行驶一个多小时进入沙漠,偶尔遇到一个绿洲,都是小得不成气候,只有两三排杨树的规模。鼻腔越来越干燥,在西宁只是发紧的嘴唇现在起了皮,我们把湿纸巾垫到口罩里,给口鼻营造一个湿润的小环境,每半小时换一次,就这样一路到了格尔木。
在离格尔木还有一小时车程的地方,太阳涨红着脸,缓缓降落到地平线上,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夕阳之一。太阳收起一天的威严,发出柔和的光芒,我盯着它,空旷的戈壁上无处藏身,它像被剥出蛋壳的蛋黄那样害羞。因为没有参照物,距离也模糊了,似乎只要车开得再快一点就能追上。地平线一点一点吞掉太阳,远处的云还不死心,它们拽着最后一丝光亮,把自己染成五彩的颜色。不过,黑暗终究来临了。
还好,我们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了格尔木。
和半年前比,格尔木没太大变化,它是西宁和拉萨之间最大最现代化的城市,有两家购物广场,几十个网吧,遍地的四车道公路,林立的酒店,还有数百家川菜、湘菜馆,以及不比它们少的发廊、洗浴中心。
格尔木的街道笔直开阔,路边种着细长的白杨,城市里很少有超过七层的高楼,抬头远眺就能看到大山。它有北方城市粗犷的气质,又有南方城市干净的优点,虽然一年降雨至少五六次,但地下水源丰富,街道边的沟渠里活水长流。
在格尔木南郊,有几条河流和一大片草原,我们骑马在草原里徜徉了一个小时,见到不少半野生的马儿,给我们牵马的回人说,那些是蒙古人放养的,蒙古人至今还以放牧为主,随着水草迁移,平日里很少见到他们。
在慕生忠将军带着部队来到这里之前,蒙古人是这片土地的主人,50年后,城市建设起来,他们仍没有融入主流生活,在城市边缘过着马背上的生活。如果有骑马的经历,或许能理解蒙古人为什么保持着他们的生活习惯。
这是我第一次纵马,马儿小跑起来,每一步都让我觉得内脏被颠移了位置,有时候它又倔强地不肯动,我用电视里学到的语气命令它,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汉族的“方言”,它只顾低头吃草。草原上强烈的阳光让我目眩,但开阔得又让人有放歌的冲动,前面一条贴地的小溪充满诱惑,我们跑过去,直到一匹白马四条腿全部陷进沼泽,才发现那是一个陷阱,必须绕道而行。下马后,每个人都疼,疼的地方还不一样,有的是双腿,有的是腰,有的是屁股,有的是双肩。
我们对游牧生活如此陌生,完全要从头学起,蒙古人可能也是这样,适应城市也必须一切从头开始。
多年来,格尔木扮演的主要角色是“西藏后勤基地”,历史上几次较大的发展也都与青藏公路、格拉输油管道和青藏铁路的修建有直接关系,格尔木的机构主要分为三大块:驻军部队,西藏驻格尔木办事处和格尔木政府机关。随着这些工程和机构的成立,汉族人开始大批拥入格尔木。
在格尔木郊区,我们见到了当代史上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汉族人——驮工张海元。
1949年1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到两个月,毛泽东给西北军区的彭德怀发出准备进藏的电报。彭德怀派范明率人作了近一个月的调查研究,强调从西北进军西藏道路艰难,每年只有四个月可以通行,部队入藏准备工作需要两年。正在苏联访问的毛泽东看了彭德怀的电报后,便决定把进军西藏任务派给西南军区。历史上驻藏大臣都从四川进藏,那里的路必然是通的。
从青海入藏的是一支由慕生忠和范明率领的1100人的骑兵部队,从青海玉树地区顺“唐蕃大道”入藏,不过这条古道荒废已久,这支部队伍花了三个月才赶到拉萨,一名军人曾回忆过黄河源头地区的情形:到了昆仑山下,经过一道很宽的山梁,就进入了黄河源头地区。在泥沼草地里第一天才走了不到40里,使我终身难忘。那哪里是走路啊,许多地方不是走的,而是躺下趴下滚出来的。有个宁夏兵扑腾着,咕嘟一声就让黑泥汤埋得看不见了,只露出一只手——几十年来,多少回梦里都看到这只手。谁要是在我面前猛一下举起手臂来,我就忍不住后脊梁发冷。
1953年,慕生忠再次接到向西藏部队运送粮食和物资的任务,他决心重新找一条进藏路。从格尔木翻昆仑山过可可西里进藏,虽然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但那里没有沼泽。
几乎与此同时,24岁正当壮年的张海元被乡长叫到政府。乡长开会,说有个任务要去完成,西藏招人呢,每个乡都下有指标,必须完成。张海元问乡长是什么任务,乡长说这个任务艰巨,要领着骆驼去西藏,张又问乡长,西藏在哪,乡长挠挠头,他也不知道。
张海元检查了身体,随后到甘肃县城武威集合,60多个年青人分两批出发,张和另外39个人先到内蒙古牵骆驼,他说:“那尽是少数民族,一人分7头骆驼,十个人住一个帐篷,是一队。11月从内蒙古到青海的香日德,牵着骆驼出发了。”
入藏解放军的补给几乎全部靠内地运输,西藏高原面积虽大,能够种植粮食的地区却极少,生产的粮食仅够本地人吃。如果军队就地购买粮食,立刻会引起粮价飞涨,市场紧张,以致扩展为社会不稳定。慕生忠就是带着从青海、甘肃、宁夏等地招收的1200名驮工和28000头骆驼,驮着400万斤粮食出发了。
从香日德到格尔木300公里的路程,驼队走了两个月。今天,从西宁到格尔木的800公里,我们只走了12个小时,其间还在青海湖和察尔汗盐湖各停了1小时。
70头骆驼驮的是“国家任务”,张海元和同事们还要再牵3头骆驼,带他们自己的帐篷、粮食,“有规定,没断粮就不能吃那70头骆驼驮的,不能吃国家的。”他们每人还发了一杆长枪,100发子弹和5枚手榴弹,那时沿途有土匪,老青藏公路的桥头还能看到碉堡,不过一路上张海元都没机会用上那支长枪。
虽然这一路没有沼泽,但海拔高,加上条件简陋,运输队的损失也非常大。
“骆驼运的东西可不少,8袋子面,400斤。我们给骆驼起名字,白头子,歪峰子。骆驼死了咋不心疼,趴下起不来,它的眼泪就下来了,我们也难受。”张海元的两根食指从眼角顺着鼻梁刮下,“骆驼就是这么哭的。”从西藏回到香日德,张海元的7头骆驼只回来了3头。
不少运输队员也永远留在了这条运输线上。“吃的是糌粑,酥油,下雨了,沟沟里流清水,舀上就吃。医生把药给队长,队长分不清,医生指着每种药给队长说:‘这是感冒药,这是阿司匹林,这是消炎药……’头疼了找队长要药吃,吃不好就死了。死了用铺盖卷起来,路边能挖开就埋下,挖不开就算了。”张海元摊摊双手,“我们队的有一个在唐古拉吃也不吃,老是说累得很,想躺着睡觉,睡了几天就死了。可能二十五六岁,队长让我们用骆驼把他拖下来。这个娃娃是甘肃高台的,名字记不清了。”
过了通天河,运输队终于看见了藏民,“开始他们远远打量我们,后来走近来,比画着要茶砖,用一只羊换两块茶砖,领导不让换。后来能换了,我们比画一只羊换一块茶砖,他们伸一个指头,也行。后来胆子大,人也熟了,用一袋子面换两只羊。”
这一次运粮让慕生忠决定尽快修通公路,驮工们被命令执行“新任务”。7个月后公路修通,张海元不再照料骆驼,变成了维护公路的道班工人。
随着青藏公路的开通,1300年前开通的“唐蕃大道”彻底衰败了。
张海元和筑路的同事们在拉萨会合,“我们住在布达拉宫广场前面的八一农场(现在这里是一座广场,有一尊‘西藏和平解放纪念碑’)。举行通车典礼,领导在上面讲,我们在下面听。开完会放片子,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藏人们也来看,他们看不懂,但也笑,拍手。”
“接着领导又开了个会,有病的骆驼留在拉萨,好的骆驼拉出去,回青海。挨个念名字,被念到名字的出列,领导说,有新任务做,其他发钱可以回家了。”张海元被念到名字,拉着骆驼往回走,走到纳赤台,他,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医生被留下,一直“蹲到现在”。
1987年张海元退休,现在的退休工资是1800多元,单位的房子住了10年,每月交60.3元房费。除了双手的冻伤和“右腿子疼”,他只剩下一枚纪念章,其它的奖状、证书有的烧了,有的搬家丢了。纪念章背面印着布达拉宫图案,有一行文字:格尔木西藏基地创建40周年纪念1953-1993。正面是一头在风沙里扭头回望的骆驼。
张海元的生活随着公路的开通而“蹲”了下来,慕生忠将军却开始准备修铁路了。公路通车的三年后,慕生忠要了三位专家与他一起勘探修青藏铁路。专家告诉他,除了冻土,这条路线没有问题。
1960年,西宁至格尔木段青藏铁路一期工程开工,用了19年,铁路修到了格尔木南边20公里的南山口。“南山口”顾名思义,向南进山之道。从这里进昆仑山到玉珠峰,100公里的路程内,海拔从3000米陡然升高到4100米。看地形纵剖图,海拔线像受了刺激的蛐蛐,一蹿一蹿向上跳。
当年的技术在这种地形上修铁路难度太大,过了南山口七八公里的山体上,有一眼荒废的隧道,是修铁路留下的,隧道打通了,但技术指标不过关,最终放弃。现在,新青藏铁路的隧道就在这眼隧道的旁边,钢轨贯穿其中,水泥洁白,石砖整齐,把歪歪扭扭荒草丛生的老隧道比得自惭形秽。
青藏公路的初始目的是为深入藏区的解放军运输补给,公路开通后,大批负责后勤运输的部队驻扎下来,1975年格尔木市10余万人口中,驻军人数就占了一大半,现在至少有汽车团、管线团(输油管线)和医院、仓库、工厂等单位驻扎在格尔木。随着经济发展,青藏公路不再只运输军用物资,现在85%的进藏物资和95%的出藏物资从格尔木中转,由此,青藏公路成为“唐蕃大道”以来汉、藏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条通道。
50年后,无论运力还是运送效率,青藏公路也“落伍”了。
一名在青藏公路跑了40多个来回的运输团连长,12年来看到不少战友牺牲,由于空气稀薄,经常下雪,路面上的冰厚厚一层,即便拖上了防滑链也是很危险。他还是新兵时,班长押车坐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满眼都是同样裸露的山体,时间长了他也打盹,把车开到了沟里,他被颠清醒,把车子开回了路面。他说,牺牲的战友都是在高原出的车祸,“最惨烈的一次,驾驶员的头盖骨被掀翻了。”为了安全,运输车队时速不超过60公里,跑一趟拉萨,往返十天左右。
我在随后的几天里翻越唐古拉山垭口,夜里正碰到下大雪,雪片淹没了道路上一切标识,我们的司机把车速降到20公里,每次会车、拐弯都让我提心吊胆,司机至少两次把车开到了路基上,我大声叫喊提醒着,才转危为安。
《嘹望东方周刊》记者去年在中、印边境采访,报道印度边防线后面都修建了公路网,有些地方铁路可以直接到达,而我们边防线后面的公路网还不完善,铁路更是一寸都没有。
一名专家计算,驻藏军队的所有物品主要靠后勤供应,上世纪80年代与90年代之交,每个边防士兵年需物资1.2吨,到1996年每个士兵已经需要一汽车运量的物资——4至5吨。
从“南山口”的新青藏铁路零公里起程,我们就要向昆仑山、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山进发,高峻的大山拔地而起,把西藏包围在身后。从这里,真正的青藏铁路观光之旅才刚刚开始。
半个多世纪里,格尔木从一座军事运输基地逐渐嬗变为今天的入藏孔道,成为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的必经之地。多年来,格尔木扮演的主要角色是“西藏后勤基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