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去一个朋友家,坐在狭小的阳台上喝茶,夜风习习,吹来满园的植物在白天羞于吐出的香气,好不自在。
我这个朋友和我都年过三旬,我们分别在两所高校执教数年,职称都是教授前面有一“副”字加塞儿,但由于没赶上各自大学的最后一拨福利分房,菲薄的薪水又远远不够买商品房,只好租住在学校提供的廉租房里。
我的廉租房就在校内,而他的廉租房离校很远,在一个城乡交界处的古老小区里。房子虽然古旧了一点,但环境舒适,草木怡然。我们开玩笑说,我们都算是在认真履行“2006年度十大老百姓最想痛扁的人”之一任志强的“箴言”:穷人要有自知之明,买什么商品房?二手房和廉租房就够了。
我朋友更进一步戏称,他完全是在自觉实践“任痛扁”的呼吁:富人住在富人区里,穷人住在贫民区里———因为他住的那片1970年代末修建的居民区早被某些开发商定位为即使作为贫民区都不够格的、需要尽快从地图上拔除并加以“改造”的“贫民区之中的贫民区”。
正谈笑间,楼下起了争端。两个互不相识的小区居民因为停车的问题吵了起来,双方措辞越来越出位,国骂、京骂、片区骂都用上了不说,还出现了初步的肢体冲突。按照我的经验,在有保安维持车位秩序的“富人区”,一旦事态进展到这个地步都免不了大打一场,况乎这个连保安都没有的“贫民区之中的贫民区”?
眼见一场肉搏不可避免,我朋友却安之若素,淡然曰:“看着吧,肯定打不起来。俺们这个小区是全民和谐小区。”果不其然,在二人对骂的时候,周围几栋楼的住家全都在阳台上、窗户边观望事态的进展。刚刚有肉搏苗头出现的时候,就有一众热心住户呼啦呼啦地溜下楼来,立即进行现场调解,楼下甬道里的声音顿时由二重唱变成了多声部合唱。
在杂乱的劝解声和不依不饶的对骂声的拉锯战中,一个老人家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嗨!你哥俩的父亲生前还是铁哥们呢!你们晚辈之间来往少,不知道这历史,来来来,我给你们叫几个老街坊下来讲讲。随着老人家的一通吆喝,从旁边的几栋楼分别下来了几个白发苍苍的大爷大妈,一进入对峙现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讲两个事主的老爸生前在厂里如何交好、如何义薄云天之类的往事。不一会儿,俩吵架的爷们就开始握手言好、痛骂自己的不是了,甚至当众约定,两家人一定要续上父辈的友谊。
这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围在俩吵架爷们身边的街坊越来越多,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足有几十号人,大家欢送走了那对吵架的哥俩之后,仍然觉得余兴未了,于是继续留在楼下,大人们站在高高的土墩上面,听老人们继续掰乎“社区史”,孩子们则风风火火地在树丛之间捉对游戏了起来。多么和睦的社区胜景啊!我顿时理解了我朋友刚说的“全民和谐小区”。正当我不住赞叹的时候,我朋友告诉我,这样一个其乐融融、生活便利、犯罪率极低的“贫民窟之中的贫民窟”马上就要消失了。由于其古旧的外观、鱼龙混杂的居民结构与有关机构和有关开发商对周边地带的规划设计相冲突,它半年之内就会被拆迁,原址上会树起一片和飞速上涨的房价相称的有模有样的商品房,现在的住家几乎没有一家能买得起规划中的新小区的房子,只待迁往六环附近专为他们准备的“贫民区”。
我和朋友几乎同时提起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导言部分提到的波士顿北端那个一派和谐、但因租价太低被强行改造、最后变得索然寡味的愉快的“贫民区”。现在的开发商们不是言必称北美经验吗?为什么没有人去关注落后的“放血疗法”式的社区规划思路在美国城市的历史上造成的混乱和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