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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传记
一个外国学生向我发问:“为什么不说你自己是哲学家?”
1997年夏,我去比利时访问鲁汶大学,有一位该校的女同学Ve-nessaVerschelden 写了篇论文《汤一介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哲学家?》。她把这篇论文送给了我,可我不懂比利时文,所以至今我都不知道她写的内容。但是,在鲁汶,我们谈了两小时。现在,对于当时谈了些什么,我大都记不清了。但我却记得对她的论文发出的问题(即“为什么不说你自己是哲学家?”)所作的回答,因为这也是我常常问自己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这个问题得由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历史来回答。1949年后,当时有个普遍的看法:只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这样一些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或社会主义国家的伟大领袖(各国共产党的领袖)才可以被称为哲学家,而其他人只能是哲学工作者,他们的任务只是解释这些伟大人物的哲学思想。这样的思想紧紧地缠绕着我们的头脑至少三十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我们开始对此有所怀疑,而后逐渐摆脱这一思想的困扰。但是我们真能从这种思想束缚中解放出来吗?我们这一代学人,甚至我们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学人中,谁也难以明确回答。”
我曾经也想要做一位有创造性的哲学家
但是,是不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位哲学家呢?不是的,我曾经也想要做一位哲学家,而且想做一位有创造性的哲学家。
1947年,我选择读北大哲学系,就是想做一位哲学家,能通过自己的独立思考,来探讨一些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在1946年至1948年期间,我曾写过一些文章,如《论善》、《论死》、《论生意义》等等,可是这些论文的手稿都已丢失了,但我手头还保存了一些当时写的文章的手稿,如《我所认识的玄学》、《对维也纳学派分析命题的一点怀疑》、《论内在关系与外在关系》等等。后一文,贺麟先生曾看过,并有个批语:“认柏拉得列所谓内在关系仍为外在关系,甚有道理。对内在关系的说法,亦可成一说,但须更深究之。”以上这些文章都未发表过。近日我又翻看所存的这些文章,虽深感其幼稚,但却也感到自己是在独立思考一些问题。另外,我还写过几篇散文和诗,其中也反映出,当时我确实在思考着一些宇宙人生的问题。1946年至1948年中国社会正在发生大变动,许多青年人不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前途,很容易产生一种悲观的情绪,而这种情绪正促使他们去思考。现在我重读这些诗文,深感自己再也写不出这样有真情的东西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把许多人都变得很实际,没有幻想,没有激情,不再有发自内心的爱与恨了,这难道是人们、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应有的生活?
1949年,一切都改变了,由于感受到毛主席一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震人心弦的强音,我们绝大多数中国的青年知识分子很快就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但是当时我们却不知道,我们接受的实际上是苏联的列宁斯大林的教条主义。自此,也许是心甘情愿的或半心甘情愿的抛掉了“当哲学家的梦想”,而自愿的或半自愿的做个“哲学工作者”或者叫作“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员”。确实,在1949年后,由于当时的“革命”形势的感染,像我这样的青年学生很快就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当时决不是假的,是真心的接受。1951年初,我被分配到中共北京市市委党校工作,在那里我认真地读了《毛选》四卷、《斯大林全集》、已出版的《列宁全集》和《马恩选集》的部分,我努力作笔记,讲课很认真,不仅在市委党校受到学员的欢迎,而且在市委机关讲课也受到欢迎。我的这一切只不过都是教条式的解释,我所读的马克思主义的书的篇章字句,没有一点创造性,也可以说没有一点自己的思想。这样下去自然不会成为“哲学家”,严格地说连“哲学工作者”也算不上。
1956年,我越来越感到在党校教书,没有什么前途,今天教《联共党史》九至十二章所谓“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明天又换成教“中共党史”,后天又可能要去教“马克思主义哲学”,没有一个专业,这样下去可能连混饭吃的资格都没有了。于是我于1956年10月回到北京大学,想从事“中国哲学史”的研究。在1957年至1964年的八年中,我写了三四十篇文章发表在报刊杂志上,也参加了当时的所谓“学术讨论会”。我写的文章大概分两类:一类是批判所谓“资产阶级学术思想”,例如我写过批判冯友兰、吴晗等先生的文章;另一类是有关中国哲学史上的历史人物的文章,这类大多是根据日丹诺夫关于“哲学史的定义”,批判中国历史上的那些哲学家,给每位哲学家戴上“唯心主义”或“唯物主义”的帽子,定性为“进步”或“反动”。这样的研究根本算不上什么学术研究,这样的研究方法只能把自己养成学术上的懒汉,败坏“学术研究”的名声。上面说的这两类文章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学术作为现实政治的工具。这简直是对“哲学”的亵渎。
如今,成为一个有创造性的哲学家已不可能了,但至少我还可以算得上一个“哲学史家”
“文化大革命”给了我非常深刻的教训,在“文化大革命”后,我总结了一条就是:“我今后不能听别人的,得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问题。”因此,从20世纪80年代起,我一直在做着清洗自己头脑中的“教条主义”的毒素。但是真要清除那些“教条主义”的毒素也并不容易,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又自觉受困于那些“教条”。自八十年代起,我主要研究的是“中国哲学史”,但我实在并不甘心,也时常提出一些“哲学问题”,不过都没有成系统。现在我已年近八十要想成一位有创造性的、为人们所公认的“哲学家”已经是不可能了。不过我仍可自慰,至少我还可以算得上一个“哲学史家”。“哲学家”是要创造出一套思想,让别人来研究;而“哲学史家”是研究历史上哲学家的学者。但尚可告慰,我仍在不断地研究着“哲学问题”。我探讨着中国传统哲学的价值所在;我思考着中国现代哲学的走向;我关注着当今人类社会存在的文化问题;甚至我还雄心勃勃地设计着创建“中国解释学”。我想,活着就应该不断地想问题,生活才有意义。
今天想来,我没有能成为一个“哲学家”,从我自身说,也许我没有这个天分,但更主要是我没有完全摆脱中国现实社会政治对我束缚的勇气;从社会环境说,二十世纪后半叶缺少产生“哲学家”的条件。我们回想一下,这五十年是否产生了哲学界大多数人公认的有创造性的“哲学家”?而且在三四十年代所出现的一批有创见的“哲学家”,为什么后来也没有能继续发展他们的哲学思想?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认为,最主要的是缺少“思想自由”,把思想禁锢在一个框框里,这样怎么能产生真正的哲学家?哲学思想的发展往往是由“异端”突破,而开创新的局面。因此,必须打破束缚人们思想的条条框框,才可以真正实现“百家争鸣”,而推动哲学的发展,而且这样才可能避免使思想“教条主义”化。我们期待着“哲学的春天”早日到来,这才是中华民族的福祉所在。汤一介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原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文化书院院长,现任北京大学儒藏编撰中心主任、中华孔子学会会长。著有《郭象与魏晋玄学》、《早期道教史》、《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释》、《儒道释与内在超越问题》、《在非有非无之间》、《我的哲学之路》、《非实非虚集》、《昔不至今》、《佛教与中国文化》、《生死》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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