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我被一个梦吓醒。
在梦里,我惶恐地活在人类的监禁之下,不敢鸣叫,不敢爬出草丛。但有一天,谨慎的我在游出一片水草刚刚瞄准岸上田边的虫子时,还是被一张从天而降的网套住了。我使出浑身解数想挣脱,但没能够。 面对伸向我的那把闪着寒光的小刀片,我发抖地企求,可不可以放过我?回答我的,是剐皮斩腰的剧痛。于是在梦里,我悲惨地感受了一只青蛙被杀害的全过程。
细想起来,害我做出如此荒诞的梦,罪魁祸首应该是那几个请我吃饭的农药经销商人。
那天的饭局,白酒、奶茶、第一道火锅之后,便是已成静物状态的青蛙被冠以“田鸡”的菜名出场了。这其实已经不是一件可以令我大惊小怪的事。在那之前的许多宴席上,我已经无数次地看到过青蛙的这种形态:一律被剔除了难看的嘴巴、扁扁的上体和皱褶的皮肤,只展示着一对玉雕似的腿很暧昧地纵横交错在细碎的辣椒未和调味品之间。但于那晚看到它,我还是吃了一惊。因为我有些不敢相信,与青蛙其实是志同道合的他们,也会拿掉青蛙骄傲的嘴巴扒掉它好看的绿皮用它弹跳性能良好的肉身作佳肴。我当时这样想着,但我出于礼节,没有像往常那样找出由头用另外一道菜把它换下去。我拿着奶杯小抿,只是耐心地等待第三道菜肴的来临。可就在全桌人搁箸举杯之时,又一碟青蛙以同样的姿势被摆放到了精制的圆桌中间。我瞪大眼睛,问服务生,是否搞错了,小姐?似乎为解答我眼中的疑虑,坐在对面的某总站起来,挥手如帆,说,吃吧!吃!吃!如果我们自己不带头多吃掉些青蛙,谁来买我们的农药呢?嗯?!
望着餐桌上星星点点、在同桌杯筷交错下越积越多的青蛙的残骸,我想起了儿时的夏夜。
儿时的夏夜——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深春,村庄的田野里、池塘边常常就听得到蛙鸣声,蛙声一浪高过一浪,有时彻夜不绝。人们走到青草多的田埂上,总是要拿了枝条先赶开路面上的蛇类蛙类,才走,生怕踩伤了那些与我们谐和为伴的灵物。至于整盆地端上灶做菜吃,或是提网装袋到街上去卖,想都没人想过。即使一个村偶尔会有一两个好事者把它作为治病的土药方抓了烹着吃,也必定会在传统道德舆论的鞭鞑下,自疚得夜夜惊悚,不敢再犯。还记得隔壁老伯来我家讲过的一个梦,这个梦说的是一群剥光了衣的小孩子总是可怜兮兮地跪在他床前哭,怎么赶也赶不走。老伯说梦的时候,脸如白纸,声音颤抖。当时我父亲问他,后来呢?老伯说,把抓进厨房的几只青蛙放生了,就不梦见了。
那时,再微小的生灵,在物质还处于极度贫穷状态下的人的内心,都是何其神圣。思想是行动的先导,所以我们的父辈在生命邻居面前的行动,习惯着谨小慎微,习惯着感恩戴德。只是正如现时的我们无福消受诗人笔下“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那野趣横生的美景一样,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中,人与自然到底演绎着怎样生动怎样精彩的故事?物质生活已近白热化了的我们的后辈,却已经无从知晓了。因为忽然有一天,青蛙不再叫青蛙,而改称为了田鸡。叫了鸡的青蛙,理所当然也是万劫不复地开始走向鸡的宿命。在看上去还同样美丽着的夏季里,似乎是转眼间,所有的菜场、所有的宾馆酒店一下子变成了它的屠宰场,人类的肚腹早成了它的乱坟岗,人世间的每一双眼睛,都似乎成了诱捕它的罗网。有的人把它装在网袋里兜售、有的人用一根枝条把剥了皮的它连成串了卖,有的卖蛙人干脆把它们从四面八方网罗到菜市口,当众活剥,批量倾销。于是在以后的夏季,每天就有成万上亿条活生生的性命在菜贩麻木机械地不停摔打之下,成为滩滩僵血。那似乎永远停止不下的摔打声,直摔得人心一颤一颤……于是以后的夏夜,我害怕听到蛙鸣声。不论它的叫声是来自菜场,还是来自水塘边。有时偶尔有一两声顾自欢悦着的鸣叫从远处的池塘传入我的耳膜,我便心惊肉跳,便条件反射似地搁下正想着的心事左瞧右看,唯恐在它的周围蜇伏有一些趋利的耳朵。甚至在一个个深春或初夏的夜里,我还坚持着一种可笑的祈祷,我祈祷还活着的青蛙放弃滋滋有味的恬唱,均成为哑巴一簇。因为现在的蛙鸣兆示的,是一种危险在逼近,引来的可能是杀身之祸。这些孤独的吟唱如我听来,已经如同正值壮年的生命轰然倒地时撞响的悲歌。
害怕听到惶恐的蛙鸣声,也害怕看到蛙类如此悲惨的生命终结方式,所以,我也曾不自量力地想,可不可以有个办法来制止视钱如命的人类对它们的肆虐?但是没有。搜索枯肠想过,还是没有。森林警察只是在固定的日子对几只幸运的蛙类表示程序化的爱心演习,人类法律的枪口大多仅指向人类对人类直接的戮杀与肆掠。面对蛙类一天天在消亡这个可怕的现实,我忧心忡忡,但是我和很多人一样,同样毫无办法。因为我们要合并的,是一个数目过于庞大的、断然不会被我们合并的同类项。
看到过一幅漫画:一个肥头大耳的人,夹住一只青蛙往嘴里送,说着“好吃”,后面是很多叮咬着他的蚊蝇在说,“好喝”。一只青蛙一年最少可捕食蚊蝇万余只,大量的捕杀,使田里的蛙类越来越少,害虫越来越多,农田用药的剂量便也越来越大,农药随着雨水和田间水流到河里,水体污染也越来越严重。其实早在人类肆意戮杀青蛙开始,越来越多的生命杀手就开始以不可抵挡之势悄悄潜入人类的身体了呢:每至夏季,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我们敢吃,就是一把青菜一盘瓜果不敢吃。但是不敢吃还是得吃,于是吃出一个个中毒事件,吃出一个个疑难杂症。到了现在,面对时不时就出现在我们身边的绝症噩耗,我们只有不断地忘却,因为面对太多的顽症,犹如面对着人类永远的有恃无恐,我们的医学,恐怕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人类在看得见的突发性灾害面前,总是能够同心协力,而在隐形的、潜在的、即将会酿成大祸端的灾难面前,却表现得是如此的麻木。甚至助纣为虐,还不自知。就像海啸到来时,不少其实已经站在死亡边缘的人还以为眼前欣赏到的是绝世美景一样,面对越来越少的物种,越来越多的有毒水面,越来越多的有毒青菜和有毒粮食,不在少数的人还在任意胡为、盲目乐观。蛙类是水陆两栖动物,一般被视为环境卫生的晴雨表。而现在,有些靠近湖泊和河流的湿地上已经出现了一些严重畸形的青蛙,有的三条腿,有的前两腿缺失,有的后腿长出了三条四条。对此,有的专家曾认为是杀虫剂,有的认为是臭氧层破坏造成紫外线过多影响环境所致,有的认为是水源污染。能导致蛙类的畸形也一定能使人畸变,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想我们不知道的只是,最后的定势,是四条腿的动物只剩下两条腿呢,还是拥有两条腿的人长出了四条腿?或者是干脆没有了腿?
在恐龙时代,平均一千年才有一种动物灭绝,20世纪以前,地球上大约每四年有一种动物灭绝,但是目前,全世界有1000多种脊椎动物濒于灭绝的危险。到本世纪末,可能还将会有50-100万个物种要灭绝。大自然是一个环环相扣的精密系统,丧失了其中任何一个物种都会造成残缺,都将使大自然陷入潜在的危机。专家早有忠告,随着一种动物的灭绝,将有十几种动物会随之遭殃。面对如此惊人的数字,作为始作俑者的人类,我们皆需要好好的反思。回首已经渐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海啸、地震等人类灾难,我们真的需要来一场战争、一场反对人类自身错误行为及观念的战争。在造字之先,人类就企图以脚踏一切的恣意将自己稳固地立在万物之上,而千百年来,对人类恩比天高的蛙类及诸多生命邻居却以跪的姿态隐忍地匍伏于人类的脚下。想想,我们是否应该把高度还给蛙类以及它们,让我们低下卑微的头颅,双膝着地,寻求一种生命质与量的平衡?
没有青蛙的田野只不过是制造人类慢性自杀食品的露天加工厂,没有绿色食物的宴席只不过是动物尸首的集中营,不与其他物种谐和共生的人类,终将沦为大自然里罪不可恕的囚犯。人只是大自然中极为渺小的一部分。有所惧,才会有所不惧。“毫不畏惧”这个误导人类的霸道之词是该到了退出人类舞台、隐蔽于历史尘埃之中的时候了。人类本以一声怯弱的泣哭来到大自然间,所以在大自然恩赐里学会了谨慎爬行,学会了直立行走,也学会了与其它生命邻居的互敬互畏、互惠互利。可是之后,人类却又干下不为他物所耻的勾当——在大自然这片净土上恣意横行,疯狂掠夺,直到把自己的公众形象来个大变脸,直落得最终成为除人类生命之外的、一切生命的最大公害!
物极必反。所幸的是,人类的词海里还有这样一个词语。在人类被自身的骄奢和无知撞击得伤痕累累的今天,一部分人对生命的认知已开始由最初的表浅渐进走向纵深,并化作他们对生命邻居礼让三分的真诚行动。只因为怕游泳馆的喧哗伤及邻近的青蛙,悉尼居民便有了替代青蛙状告当地政府的义举,结果游泳馆址得已搬迁,小小池塘乐得蛙声依旧。或许是仅仅因为生命里终究不能承受农药之重,大城子中心小学的学生把在恶劣环境里大规模遇险的蝌蚪及卵拯救出来,捉来鱼虾,采来水藻,用自己的零花钱建起护蛙池塘来圈养青蛙……尽管仅此种种带给青蛙家簇的生存希望仍然只是杯水车薪,尽管只是一方风景独好,但是毕竟于人性回归精神回归的路途上,已冲刺出一线透亮的曙光。我想大爱的追踪而至,不会太远。
昨夜噩梦已去,抬眼看窗外,夜灯把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昼。囚守于黎明前的死寂里,叨唠完这样一些絮语,便期待有一些声音来唱和,可是,没有。只有邻家小孩爆发的啼哭在这时欲盖弥彰的响起。那是一个只能永远处在弱智状态下了的孩子。只因为父亲剖杀青蛙时刚好停电,在旁撑灯的他,便看到了那两个对生命无限眷念的血泡在父亲手起刀落之际脱离生命母体腾飞而起的一幕。于是,他的生命便陷入这片血红带来的无边恐惧,再也无力超越。
我想在这双如蛙眼一样纯净的孩子眼睛里,我们不应该再做出让他、让他们、让子孙流泪的事情,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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