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说不定我们就在海底了
送走最后一批伤员的第二天,我们医疗队也要返回唐山市。因夜里我突然发低烧,回唐山的路上,副教导员让我坐在驾驶楼里。
一路上,不时看到两三个人被五花大绑在路边的树干上,旁边有荷枪的民兵看守。司机告诉我,他们因抢劫商店和路人而被示众。
再次进入唐山区市,首先感到这个城市已经臭了。“安-2”型飞机在市区上空“嗡嗡嗡”地盘旋,播撒着防疫的消毒药。呛人的药味混合着尸体腐臭味,令人窒息。听说为防止来年可能发生的瘟疫,上级命令把已入土为安的尸体起出,重新埋入必须超过1.5米的深坑中。
市区内,我看到一些大型塔吊在吊起预制板;废墟上,满视野全是救灾部队。官兵们都戴着口罩、白线手套,但口罩都成了灰黑色,同样成了灰黑色的手套上布满了斑斑血迹。他们仍旧在扒呀扒呀,尽可能地寻找着生还者,但找到的全是尸体,尸体照旧被包裹成“被卷儿”放在路边。
我被送进设在唐山市凤凰山公园内的北京军区268医院医疗点。这个医疗点仅接收救灾部队的伤员和病人。两个“男病房”都住满了,全是救灾部队累病和受伤的官兵。我是惟一的“女病房”中惟一的病人。
说是病房,实际上四面透风,是在二三十平方米的大篷布下,摆放了二十几个形状各异的床。在这里,我听见不少与大地震有关的事:
一个老妇人,坐在一具尸体旁哭天抢地:“我的儿啊,你走了叫我怎么办呀!”哭声引来路人同情的泪水。等路人走远,她捋下死者的手表后再走到另一具尸体旁哭她的“儿”。等人们将她抓获后,捋起她的袖子一看,两只胳膊上居然戴着17块手表。
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有亲人遇难。一个被誉为“方舟”的“家庭”是由大震后好几个失去亲人的家庭组成的。他们在大震发生后走到一起,在一个用塑料布搭的防震棚里,度过了最艰难困苦的时光。“方舟”是唐山人民在大难后自救、互助的一个缩影。它距我的“病房”不远。
在大难发生后丑与美并存的时候,整个市区还被谣言笼罩。其中,最恐怖的谣言莫过于“唐山很快就会变成一片大海”。人们传言,因矿山过度开发,整个市区地下已被掏空,地壳下沉,渤海将涌进,唐山将被淹没。谣言搅得人心惶惶,以至于人们见面的话题都是“明天,说不定我们都在海底了”。
洪水和地震哪个更惨?
住了两天院,我的病情不但未见好转,下肢开始轻度浮肿,脸也开始肿胀,眼睛只剩两条细缝,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只能凭说话声分辨人。8月17日,医疗队领导决定让我乘坐专送伤员的卫生列车回京治疗,继而又听说搭回京的解放车,并决定让刘群送我回京。我拒绝了领导的好意,带好药,坚持一人搭车回去。
还是这条京唐公路,但我已看不清窗外的景物了。
司机是个四川兵,曾执行过1974年河南发洪水后运输救灾物资的任务。
我问了司机一个挺“蠢”的问题:地震和洪水哪个惨?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怎么说呢,我的一个战友的家人连同全村人都被洪水冲走了,整个村庄都被冲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留下。洪水和地震给人类带来的灾害都惨:一个是惨得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让你看不到了;一个是惨得什么都留下了,什么都让你看到了。”
泪水从我脸上的“细缝”中溢出。汽车渐行渐远——别了,我战斗了18天的这片废墟;别了,我苦难的唐山。
据不完全统计:在唐山大地震中,共有24万人遇难。其中,仅唐山市区,就有7000多个家庭成员全部遇难,7000多个丈夫失去了妻子,8000多个妻子失去了丈夫。死难者中有许多变成了我曾见到过的“被卷儿”。
就在本文将要写完之际,2006年5月27日,印尼爪哇岛中部的日惹地区发生了里氏5.9级地震,有5000多人转瞬间成了亡魂。看着电视里播出的地震惨况,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了印尼,但又何尝不是为了唐山?
我承认,30年了,我的记忆不时会被牵回震后18天的日子,任何一点与这个城市沾边的人和事,都会勾起那段不肯泯灭的“灾难记忆”。每年的“7·28”,我都会格外关注媒体的相关报道,但不是报道《抗震纪念碑——出奇地安静》,便是媒体本身“出奇地安静”。年复一年,愈发“出奇地安静”。
我不得不承认,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中,唐山大地震已成为一段冰冷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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