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话
被告姜俊武讲述内心挣扎
我不后悔认识黄静
昨日,姜俊武被判无罪。 宣判后,他和记者有了一次通话,他说他并没有感到特别的轻松,因为他对判决书上一些证据的认定还是持有疑义,但是毕竟一切可以暂时画上一个句号了。想起4个月前(3月22日),记者和姜俊武在那个下着大雨的下午的一次见面。当时,姜家和黄静父母依然还在对案件判决书的漫长等待中。在他很少踏出大门的家中,他和记者有了一次深谈。姜俊武,面庞白净,表情里甚至有一丝稚气的羞涩。真相究竟如何,或许只有姜俊武知道,一如12年前的辛普森案。但是从姜俊武缓缓的回答中,可以看到他在挣扎中逝去的三年多的岁月。
判决拖得太久了
当时我才是24岁,现在我已经28岁了
记者(以下简称记):我知道,你等这个判决书已经等了太久了。
姜俊武(以下简称姜):这个时间已经拖得太长了。很无奈。很累。
记:这个“拖”字对你意味着什么呢?
姜:(事情发生)当时我才是24岁,现在我已经28岁了。一点作为都没有。本来这个年龄,应该事业有成了,可是我要一切从头开始,从零开始。
记:所以你盼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姜:对。
记:你怕这个判决是你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吗?
姜:不怕。我父母曾经很担心,他们担心法律会按照大多数的意愿来判决,而不是根据真正的事实来判决。可是我认为法律在进步,必须要尊重事实。
记:你相信法律么?
姜:我当然相信法律。我也相信事实。清者自清,我不怕。
记:这三年多,你受着非常大的社会压力,来自方方面面。你觉得最难忍受的是什么?
姜:对我的诬陷。凡事要讲事实,要凭良心。如果以事实为本的话,我想事情也不会走到今天还没有结束。
记:姜俊武,我非常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后悔认识黄静吗?
姜:我对黄静……不后悔。
记:为什么?
姜:因为我对黄静有感情。(沉默)对于以后的发展,我(当时)是不知道的。我不知道她父母是这样的人。
记: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姜: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择(认识)她,但是有些事情我会做得更好一点,更成熟一些。
记:比如说?
姜:她有病的事情,我会了解得很清楚,我会更好地照顾她,还有掌握一些及时的急救方法,她发病的时候,我会采取一些救护措施。
记:你觉得如果你了解得更多,也许不会发生这场悲剧?
姜:是的,至少我不会单独留下发病的她一个人在那里。
觉得心很安
我当时只是幼稚,考虑事情不够周全
记:如果判决书判你有罪?
姜:我应该是无罪的,我就是无罪的。
记:你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姜:我非常肯定。
记:即使在你受到羁押的九个多月时间里,你依然坚信?
姜:我依然坚信。在媒体和网络如此批判我的时候,我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法律。
记:你对法律产生过怀疑吗?
姜:当然有过。心里总觉得有一点疑虑,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冤案。不过我还是相信法律最后会给我一个公正的判决。那个时候,我只能靠这个坚信才能度过那些日子。
记:这也是你唯一的精神支撑?
姜:对。还有我的父母,朋友,他们的相信,让我有勇气面对这些扑天盖地的舆论。
记:你觉得你自己在道德上、良心上是有罪的吗?
姜:没有。我现在面对你,我觉得心很安。我为黄静的死,感到惋惜而已。
记:对于黄静的死,你觉得你在法律上,道德上,都不应该承担任何的责任?
姜:对。这个可以肯定。有些事情如果她父母或者她早跟我说,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认识她,也许她根本就不会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
姜:有些事情已经很难说。
记:如果你当时不抛下黄静离开,而是帮她多做一些事情,或者送她去医院,也许她都不会死。
姜:(沉默)有时候我会不想去想这些。因为去想这些已经不能改变的事情,会让我非常痛苦。我当时只是幼稚,考虑事情不够周全。
记:人生很多事情都不可能重来。
姜:所以我有时候会非常后悔……
不愿再提起那个晚上
痛苦,痛心,这事已压抑我三年多
记:你会经常想起她吗?
姜:会。
记:我不知道你想起“黄静”这两个字的时候,你的第一感受是什么?
姜:我替她惋惜,我也想到自己,我自己这几年的生活……
记:统统因为她的离开而改变了。
姜:对。这是个未知的。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记:都是在什么时候会想起她?
姜: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一些东西的时候,感情就是这样…….忽然一下子(她)就会出来了。以前有人那么关心我,现在我是一个人了。
记: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你愿意想起黄静吗?
姜:有时候想到黄静的时候,就想到了后者。
记:所以我想知道,你还会愿意想她吗?
姜:不愿意。但是有时候又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个事情是一个连锁的……
记:我明白。以前的黄静是那么美好的印象,但是后来它已经附加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所以你潜意识里已经抗拒了她。
姜:对。
记:你还会想起她离开你的那个晚上吗?
姜:没有想。那个晚上发生之后的一年时间,经常、不断有人提醒我,不断要我重复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后来已经再也不愿意想起那个晚上,提起那个晚上。
记:你是在时间中逐渐淡忘还是强迫自己把它忘记?
姜:我不愿意去想。只要想起来,我马上用另外一件事情来代替它。因为那整整一年,反反复复,差不多每天都有人问我……可能是我已经厌倦了去想…..
记:我刚才再次提起这个晚上的时候,你脑子里的第一感受是什么?
姜:我又想起那个晚上了……
记:这个感觉是什么?
姜:痛苦,痛心,压抑。这个事情已经压抑了我三年多了。
记:你觉得你能够有一天可以坦然想起这一切吗?
姜:这个东西也许会情不自禁想起,但是我不会再主动想起了。
不想成为焦点
这三年是我人生的一段空白
记:你怎么形容这三年在你的人生中所处的一个位置?
姜:就是我人生的一段空白。什么都没有。没有做任何有价值的事情,没有任何记录。这三年的空白,只是因为那一天发生的意外。
记:你觉得自己因此改变了吗?
姜:以前我是很活泼的,现在我是封闭了我自己,我现在和人交往的能力和语言都已经很差劲了。表达能力,思维能力也已经退化了。
记:你现在的生活状况是什么,能向我描述一下吗?
姜:现在?你可以看到,网上看一下,很少出去。
记:你是害怕出去吗?
姜:有几个朋友会叫我出去玩一下,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去。
记:你觉得别人理解你么?
姜:不是很多人会理解。只有我的家人和朋友相信我。
记:你害怕面对别人用强奸犯、杀人犯的目光看你?
姜:当然。别人的误解,在我精神上是不断的压力。只要别人问我,我就会很紧张。我不希望别人谈起这件事,我不想成为焦点。
记:所以你拒绝出去?
姜:对。别人一提起来,我就紧张。和我特别要好的人不问,可是和我不熟悉的人,见到我就问,那一晚到底怎么回事?
记:你怎么回答?
姜:回答?我不回答,我只会看着他。你问我,本身就是对我的一种不信任。如果你不相信我,我说什么都没有用。而且只会更给他们一个议论的话题。
记:你会恨他们吗?
姜:没有办法恨,毕竟他们不了解我。
记:当媒体上和网络上把你形容成一个恶魔的时候,你的内心世界又是怎么样的呢?
姜:在看守所里,为了让父母不担心,我必须要坚强。我写了很多鼓励自己的文章。我激励自己,法律肯定会让云开日出。我没做亏心事,我问心无愧,所以我不怕。我现在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可是也许会有一个反弹,让我跳得更高。
记:你那时候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姜:我天天盼出去,可是那个铁门始终不开。我也不知道我能够坚持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走出去。当时就是过一天就算一天了。
记:这九个多月是你最难熬的时间?
姜:算是吧,天天坐在铁板上,就是想问题。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我要出去。那段日子苦不堪言。
记:你指的这种苦是精神的还是身体的?
姜:两者是结合在一起的。
总会有爱的时候
我希望判决后可以正常地生活
记:你对以后的时间是怎么打算的?
姜:对未来,我没有想法。
记:每个人都有憧憬。
姜:这三年,我只有一个事情,就是等待一个我认为公正的判决,我的希望就是判决后,我可以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工作。我就相当满意了。
记:就算法律判你无罪,你觉得自己还能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里去吗?
姜:以前再也回不去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不可能改变了。我就是想过一点平凡的生活。我已经成为一个焦点,这么多人关注我,我只想过平凡的生活。
记:即使法律判你无罪,我相信很大比例的人们还是会坚持以前的看法,仍然认为你有罪,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还原当天晚上发生的是什么……这些,你有勇气去面对吗?
姜:可是我怎么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唯一的办法还是隐姓埋名,过另外一段生活吧。
记:你觉得你无法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
姜:对。一个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在这么大的舆论下,法律不可能是不公正的,也不可能因为某种因素来下判决书的。因为有这么多人关注(这桩案子)。
记:法律能给你的,只能是“证据不足”的说明,而不能说你就绝对没有做过。
姜:如果做过坏事,我相信他会遭到天谴吧。好人会有好报,恶人必遭天谴,我只能这么说。
记:你对爱情还有幻想吗?
姜:当然有了。生活,就是喜怒哀乐。总会有爱的时候。
记:那你怎么看待另外一份感情?
姜:我不会去强求。
记:你仍然充满期待?
姜:希望缘分自然而然地来吧。
记:如果再开始一份新的感情,你会把发生在你身上的过去,告诉她吗?
姜:肯定会。我会这样做。
记:为什么?
姜:开始知道这个事情比以后知道这个事情要好一些。
记:你觉得一个女孩会很容易接受这一切吗?
姜:如果她愿意接受,那就接受吧,可能这也要是一种缘分吧。
如果她不愿意,那就是不相信我,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记:你担心吗?
姜:还是有的,毕竟有过那样一段经历。
记:这三年多,你爱过吗?
姜:暂时没有。我现在很少出去,很少接触人。
记:你会因此而害怕去爱吗?
姜:肯定会。这个事情已经是不可改变、已经在影响我了。也许以后等我恢复工作和正常的生活后,这种阴影才会慢慢消失。
一个透明的人
隐私公之于众,我觉得非常尴尬
记:听说你想离开这里,甚至改变名字。
姜:这里有太多的伤心事。我已经不愿意呆在这里,我现在非常自卑。
记:为什么?
姜:毕竟这么一桩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别人肯定仍然有议论,有看法。我不希望别人把我和黄静案联系在一起。我和黄静的事情在某些方面,本来是属于两个人的隐私,可是却被公之于众,我觉得非常尴尬。
记:觉得自己的脸面、尊严被撕开的感觉?
姜:对。我现在就成了一个透明的人。好像自己的一切都被人窥到了一样。我担心受到别人的耻笑。这些都是阴影。
记:你用什么来调节自己的这种心情呢?
姜:逃避。我选择逃避。可能远离这个城市,会好一点吧。其实我真的只是想过平凡的生活。
记:这种平凡的生活距离你远吗?
姜:(沉默)这个距离我看不清楚。我只希望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淡忘了那件事情,才差不多了吧。
记:为什么选择逃避?
姜:因为在黄静案中,毕竟是黄静死了,不是我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所以大家对她的同情,肯定远大过于我吧。我现在受了苦,可是她毕竟死了一个人。而且她是一个女性,她也是该遭到同情和理解吧。所以说,这样无形中增加了我的压力。有本书是这么说的,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更痛苦。
记:你现在就是这样,对吗?
姜:是的。也许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活着的人还要承受这些痛苦和压力。就好像在伤口上撒盐,刚刚愈合又撕开,又撕开。他们家的人和媒体,抓着我的这个伤口不放。这不是我愿意提起来的伤痛,可是总是有人不断提起这个伤疤。
记:反反复复。
姜:我真的很想忘记这一切,可是我没法走过去。
父亲母亲的恩惠
我用后半生去补偿他们都不够
记:你哭过吗?
姜:哭过。
记: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姜:前一段时间我母亲去法院询问案件,没有进展,她回来痛哭,用头去撞墙……我觉得这些是我给我的母亲带来的。这些本来不应该她来承受。
记:所以你特别内疚?
姜:是的。
记:他们选择相信你。
姜:从来没有怀疑。
记:你父母问过你那天发生的事情吗?
姜:他们就在发生的时候问过我一次。从那一天以后,他们再也没有问过。当时他们对我说,不用担心。当然,当时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最恶劣的地步。
记:后来即使你被羁押,他们也没有动摇过对你的信任?
姜:从来没有。他们一直都很相信我。这三年里,别人对我的信任,就是给我的最大的恩惠。
记:这种恩惠你感受到的多吗?
姜:只有我的父母和朋友,有时候我甚至感到即使用我后半生去补偿他们,都已经(太)少了。
记:你告诉我,你还爱她吗?即使她的死给你带来了这些?
姜:我对她肯定是有感情,是爱。时间会改变,爱是不会改变的,尤其对一个逝去了的人。但是我对她的家人,一个没有的事情,可以说成有,有的事情可以说成无……
记:你恨她的父母?
姜:恨。
记:真的有那么仇恨吗?
姜:真的恨。
记:你有没有从他们的角度去理解他们?他们毕竟永远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女儿。无论怎么样,黄静妈妈的做法都是出于对女儿的爱…
…
姜:我曾经试着去这样理解过。当时家里经常有人打电话骚扰我们,辱骂我们,包括你也看到照片了。他们家把那么多诅咒的话贴在我们家门上,我父母曾经愤怒之下想和他们对着干,可是我说,妈妈,我们应该理解他们,应该从他们的角度去考虑。他们可能是一时之气。可是三年多过去了,他们还是这样,我已经觉得他们是有目的有策划地这么搞,我当然恨他们。
记:你觉得他们一点点把你的这种理解给磨灭了,变成了你对他们的恨。
姜:是的。
记:他们毕竟失去了一个女儿,而且真的没有人能够说清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
姜:可是他们要尊重事实。我觉得他们已经发狂了,而且在网上散布和捏造我的谣言。我觉得他们很可耻,而且他们的做法,已经玷污了我和黄静之间的感情。
记:这也磨损了你对黄静的追悔?
姜:(沉默)所以这样,我已经不愿意想起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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