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首次来台的杨振宁和翁帆于7月5日接受了台湾《联合报》专访。专访之后,杨振宁偕翁帆中午参加吴大猷科普著作奖颁奖典礼,并做“21世纪的科学发展”专题演讲。
穿着碎花洋装的翁帆掩不住的青春气息,她是杨振宁的伴侣,也是他的“耳朵”。 配戴助听器5年的杨振宁坦然地说,到了这年纪,听力不行,“你们得大声点儿”;若是不清楚,他只消望妻子一眼,翁帆会握着他的手,用略带潮汕腔的普通话把问题重复一次。以下是访谈内容:
“这个婚姻把自己的生命做了延长”
问:两位结婚快两年了,结婚对你们各自的人生,最大改变是什么?
杨振宁(以下简称杨):我们是不同时代的人,婚后,我们从彼此学习到一些自己以前没经历过的事情。我们年纪差很多,媒体有非常多讨论,不过有一点大家都没注意到:一个人到了80多岁,不可能不想到他的生命是有限的,跟一个年纪很轻的人结婚,很深刻的感受是,这个婚姻把自己的生命在某种方式上做了延长。假如我没跟翁帆结婚,我会觉得三四十年后的事跟我没关系;现在我知道,三四十年后的事,透过翁帆的生命,与我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下意识里,这个想法对我有很重要的影响。
翁帆(以下简称翁):振宁讲过:“有些事我看不到了,可是再过三四十年,你帮我看。”我们心底难免有点伤感,但大家都晓得这是一个事实,每个人都会经历。对我来说,婚后经常要旅行,参加一些会议和活动,这跟我以前的生活不一样,因为我结婚前还在念书。
问:杨振宁的过去,翁帆没有参与,会造成隔阂吗?或反而可以分享不重叠的人生?
杨:我认识很多人,有的认识很多年,像这两天翁帆和我会看到很多人,我都会预先向翁帆介绍,这个人多少岁、做什么研究。我想人相处了以后,年龄差别没什么重要性,重要的是,每个人都不一样。透过跟翁帆的接触,我也认识很多和她同年纪、在潮州长大的中国年轻人,帮助我对中国今天的各种现象多一些了解。
问:会不会在价值观上因为世代差距有不同看法?
杨:像吃东西,毕竟我在美国住了快60年,而她最近才长期接触外国生活。
翁:我发现他吃中餐和西餐的量不一样,西餐吃得较多,中餐通常吃一点就说饱了。
杨:又比如说她对中国的补药,相信的程度比我大了很多很多。
翁:中国人普遍觉得人参是好的,广东人喜欢煲汤,里头会放些药材。这些我相信对身体有好处。他一边喝,一边说不相信。不过只要他肯喝,我还是会煲给他。
“我走了,翁帆可再婚”
问:你们谈论科学吗?跟诺贝尔奖得主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感受?
翁:我想他首先是一个人。当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很少去想他是什么得主或什么人物,只把他当作丈夫一样来相处。
杨:我可以解释得更清楚一点。比如说我看电视或看电影,了解的速度不如一般人,一方面是我的耳朵有点问题,不过不只是这个。我跟翁帆看电影,她会觉得:喔,原来杨振宁这人并不这么聪明。
问:结婚两年,院士做过的什么事让你最感动?
翁:嗯,现在我刚好想起两件事,心里觉得是甜的。有一回我们在日本,早上我病了,头晕、肚子疼,没法起床,振宁到楼下帮我拿一碗麦片粥上来,喂我吃。(杨:多半时候,都是她照顾我。)另一件是在三亚的酒店,他通常比我早起看报纸、看书。那天他不想开灯吵醒我,就到洗手间里去看。我醒来后跟他说,你可以开灯的。
问:你似乎对自己的年龄很坦然?
杨:是,很幸运,我现在身体很好。假如我不能行动了,我们的关系和对前途的看法不可能跟现在一样。有人认为我们的年纪差这么多,兴趣可能完全在不同方向,过去经验也不一样,会影响我们彼此之间的了解程度。不过,我觉得这些婚姻不成功的可能性在我们之间都没有。
问:婚前你们曾讨论过如何排解别人的议论或亲友的压力吗?
杨:亲人的看法当然是我们比较重要的考虑(杨有三名子女),不过在我们两家的情形,他们没有任何异议。至于朋友,我想绝大多数都觉得这是一桩不寻常的婚姻,不过他们也认为是值得做的事情。最近我们到美欧去了一趟,因为翁帆是念英文的,所以她和别人交谈一点困难也没有。我曾经想过,如果她不大会说英文,我们会不会结婚?这是没办法回答的问题,人的感情很复杂,不过这的确是一个重要因素。
翁:我们结婚是先自己决定,再通知家人。当然希望他们支持,不过我想,首先是我们自己做了决定。振宁说过,三四十年后,大家一定会认为这是罗曼史,我也这样觉得。我这样想没什么特别理由,只因为我们生活得很好。
杨:我想(看了翁一眼),翁帆也许不会反对我给你们讲这个故事。讨论结婚的时候,我跟翁帆说,将来我不在了,我赞成你再婚。她说:“我当然不会,你怎么可以这样讲!”
但我的话是有哲理的。人生非常复杂,没有绝对的对与不对。我告诉她,赞成你将来再婚,是年纪大的杨振宁讲的;年纪轻的杨振宁,希望你不再结婚。
“一生这么多幸运很少有的”
问:杨院士曾说自己一辈子非常幸运,人生每个转折都占了很大便宜,这话怎么讲?
杨:一个人到了我的年纪,不可能不想到一生的经历(翁伸手轻轻拿掉杨脸上的一根头发)。我在安徽合肥出生,当时的合肥,像还在19世纪、甚至18世纪的状态,没有电,没有马路,大的公共汽车因城门太小进不来。直到父亲在我6岁时回国,到厦门大学当教授,把我和母亲接去,我才从19世纪跨进20世纪,第一次看见抽水马桶、罐头水果,也第一次吃到香蕉和菠萝。
到美国时我22岁,二战刚结束,这以后五六十年来,全世界人类生产力大幅增长。这与我个人一生命运有很密切的关系。我在美国当研究生时,正好物理学有新的一支刚发展,就是高能物理和粒子物理。一个年轻人能和一个开始蓬勃发展的领域结合在一起是最幸运的,那景况像是“遍地黄金”。那也是美国学术研究大发展的时候,各校、各研究所都在扩充,机会非常多。所以我从没找过工作,都是职业来找我,这当然非常幸运。
在个人生活方面,我跟杜致礼结婚50多年,现在又跟翁帆结婚,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自己看起来,都是很幸运的。而这么多幸运结合在一起是很少有的。
翁:我想我没他那么幸运,这是肯定的。不过我也觉得,我一切都还不坏,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
问:你对自己的学术成就,总评是什么?有遗憾之处吗?
杨:科学前沿的研究工作,我想可以比喻为冲锋陷阵。年纪大的人冲锋陷阵的本领不能和年轻人相比,这点和文学完全不一样。比如我的老朋友何炳棣(历史学家),比我大三四岁吧,著作和研究还是在前沿做得很好。我现在基本上渐渐从最前沿退下来,改走到物理学发展的历史,注意的是过去一两百年学术上发展的总缺失。我到各地去演讲,讲题都与这有关。这些年关于这方面,我写了不少文章,现在翁帆帮我整理文章,翻译成中文,打算出一本杨振宁选集。1983年我出过一本英文的selectedpapers论文精选),现在等于出续集,但用中文出版。
问:杨院士曾说大陆应多几个比尔·盖茨,不必多几个诺贝尔奖得主,意思是……
杨:这是有媒体断章取义,我的意思是中国更需要的是比尔·盖茨那样的企业家,或能发明任天堂的企业,创新的同时也带来很多经济效益。得诺贝尔奖当然好,问题是哪个更重要。
问:你对21世纪的中国有很大的期许?
杨:对,我想这是人类史无前例的发展吧。一个这么古老的文化、这么多的人口,从100多年前濒于灭亡的状态走到今天,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重大的事情,对21世纪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我常常想,我这点也很幸运,到了80多岁的年纪,还能看到我所关怀的一个文化传统处在崛起的状态。
有位印度裔诺贝尔奖得主也七八十岁了,他对印度文化前途的关怀就像我对中国文化的前途一样,可是他没有我这么乐观。另一个几年前过世的大学者萨义德,关心伊斯兰文化的发展,但对他的文化前途同样没有我乐观。我想,大家都看得出来,这20年来中国的经济情形、国际影响都提升得很快,这有长远的历史道理,这道理还会继续下去。
问:那你对台湾的未来一样乐观吗?
杨:我对台湾的发展也采取乐观的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