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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征服者亚历山大大帝巡游某地,遇见正躺着晒太阳的第欧根尼,便上前自我介绍:“我是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哲学家依然躺着,也自报家门:“我是狗儿第欧根尼。”大帝早听说过哲学家的名字,肃然起敬,问:“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哲学家的回答:“有的,请你站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这个小典故,金敬迈曾多次引用。他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脊梁和尊严。他期盼不论年龄大小,不分职务高低,尊重人成为我们人际交往的出发点,人人都受到应有尊重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欧阳海之歌——
战士比领导高
多数人知道金敬迈是因为他的作品《欧阳海之歌》,发行量近3000万册,仅次于当时的《毛选》,并创下中国小说发行量之最。《欧阳海之歌》故事讲述了一个普通战士的故事,他的喜怒哀乐,他悲惨的童年,他成长为一名光荣的战士,他与指导员的矛盾,以及最后他的壮烈牺牲。通过这本书,一个生动、完整、真实的英雄形象被勾勒了出来,很多读者当年都是满含着热泪看完这本书的。
但鲜有人知道,这本书某种程度上是在写金敬迈自己,充满着金敬迈历来以人为本,不以谁职务的大小来决定智慧高低的思想。要说金敬迈自己,便一贯是个很有主张并伴有顽童性格,经常让领导头疼的人。为了写这个小说,金敬迈还小小地“抗”了一下“上”。他最早提出他的想法时,领导问:你话剧剧本写好了吗?他很不好意思,确实,一个剧本也没写出来,改行当编剧才刚刚一年时间。领导教导他说:不要走都还不会走就想要飞,那是要摔跟头的。你这个人吃亏就在于不老实!所以当领导后来接到领导的领导指示要他写小说时,说,你不是想写小说吗,现在机会来了。金敬迈立刻说:不不,我还不会走呢,怎么敢飞?领导说,你一定要写,作为任务交给你!而且要一个月交稿。金敬迈心想这么短时间写长篇小说,这不难为人吗,他心一横,28天就真写出了30万字的《欧阳海之歌》,一支新买来的派克笔都写秃了。
早在知道欧阳海的事迹之前,1962年金敬迈在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就写过一个剧本,叫《一个战士》,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战士,比领导高明的战士。他觉得领导比战士高明,是正常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战士比领导高明也完全可能。但写来写去,总是没法形成高潮,直到了解了欧阳海,他认定欧阳海就是他的男主角。最初听说的是一个叫欧阳海的战士调皮捣蛋,被火车轧死了。而真实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欧阳海是个好战士,是他的指导员对他有成见,把他的牺牲当成一次事故。金敬迈先写了篇报道,新华社发了通稿,各大报都转载了,随后又把欧阳海的部分经历融入到他原来剧本的构思中成为小说,只是把某一个人物改成“代理副指导员”。
金敬迈是城市贫民,对农村生活不熟悉,他没有拘泥于欧阳海自身,把自己的一些经历也融入进去。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应该是欧阳海的童年了。给文艺社主编读这部小说的时候,金敬迈哭了,因为他其实是在写自己的童年。欧阳海的四妹子就是金敬迈的小妹妹。小时候,金敬迈的父亲和妹妹都得了重病,算命先生说只能活一个。全家为了父亲治病已经当尽卖绝,无力再救活妹妹。可是金敬迈舍不得妹妹死去,上街擦皮鞋叫卖烧饼油条挣钱给妹妹抓药。街上的小混混因为争地盘争生意打得他鼻青脸肿,当得知他是为了给即将死去的妹妹抓药,又纷纷把好不容易赚得的一点零钱都掏出来给了他。这段经历金敬迈至今难忘,读者从书中看到小海为了四妹子梦中去抓鱼的情节也都受到感动。欧阳海的四妹子饿死了,金敬迈的小妹妹却活了下来。她在湖南电视台工作,如今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不从江青之命——
不愿意编造英雄
《欧阳海之歌》轰动全国,金敬迈可谓一夜成名,绝对不亚于当今的某些超级明星。江青几次胡乱批改《欧阳海之歌》后,又通过总政治部首长转达命令,让金敬迈去浙江写另一个据说是为了抢救“红卫兵”而牺牲的人物。
金敬迈是江青派去的,军委又特别交代过,南京军区当然待如上宾。南京军区的几位大作家已经开始收集素材,一听说金某人来了,这是江青派来的人,惹不起,把手头上的资料、构想、提纲一一奉上。金敬迈非常为难,他认为剽窃他人的劳动成果是最丢人的事。
当时报纸上已经开始宣传这个人物了:“1966年10月10日凌晨,他守卫在钱塘江大桥上。2时34分,由南昌开往北京的列车向大桥飞驰而来,他突然发现离他40多米的铁轨上,横着一根大木头。为保证列车的安全,他不假思索地抱住大木头跃出铁轨。列车安全地停在大桥上,而他却在火车强大气流冲撞下壮烈牺牲。”金敬迈对这样的说法进行了反复核实,他在桥上站了一个月的岗,观察琢磨了一个月。那座桥是交通枢纽,每十分钟就有一趟列车通过,整座大桥灯火通明,阶级敌人想绕过岗哨在铁轨上放根棍子,企图将火车颠覆,是没有可能的。战士是夜里两点钟上岗的,夜班一个小时,事情发生在2点34分,是他上岗后的34分钟,阶级敌人怎么可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完成这一罪恶勾当?再说两条铁轨之间的距离是1.435米。作为罪证的棍子长度只有1.35米,根本搭不上铁轨,细细的一根木棍,怎么能把火车颠覆呢?当有群众提出这个疑问,有人又将木棍换成水泥的,30毫米见方,且里面没有钢筋,火车一压就碎。这样仍然有人表示怀疑,最后干脆水泥棍也不见了,说是交给“有关部门鉴定”去了。
金敬迈遇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这个难题就是江青交下来的。当时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如火如荼,对红卫兵的态度被当成是革命与反革命的分水岭,而大大小小的“走资派”都被认为是对红卫兵怀有“刻骨仇恨”的。江青的意思很明确:阶级敌人仇恨“文化大革命”,把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铁证”就是这根“棍子”,说明阶级斗争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说明不打倒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天下就不会太平——这是个很动听的故事,这是一个十分有力的证据。问题是金敬迈上哪里去找这样一个替死的“走资派”哩?他要把这个谎话编“圆”,必须把浙江省委书记或者是杭州市委第一书记拉来当替死鬼不可,否则他就无法完成江青交下来的任务。天有多大难题就有多大。
党内很多人都对江青畏惧三分。金敬迈是个小兵,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得罪无产阶级的“伟大旗手”。如果紧跟照办,硬着头皮胡编乱造,历史能饶过他?事情的发动者往往平安无事,而被迫的追随者,哪一个不是头破血流身败名裂?
历史总要前进的。过了今天还有明天。金敬迈既不敢提出异议,又坚决不愿伪造事实,难的是他今天也过不去。万般无奈中他只好向当时的总政治部主任肖华求救。当金敬迈赶去北京等候江青接见时,肖华非常严肃地再三叮嘱说:这样的问题当然不能在江青面前提。以后我们再想办法。以后呢,以后还是没有提。
多年后的今天,金敬迈回想起这件事时,仍然心有余悸:试想想,如果我当年按江青指示编造了这个“阶级敌人”的故事,我能有好下场吗?我这样一个小兵将成为千古罪人:因为无端地编造了一个“迫害红卫兵的故事”。如果我用我是“奉命写作”来进行狡辩,能有人相信吗?时至今日,不还有人在公开说我金某人“品质有问题”吗?
金敬迈以为他躲过了这场灾难。他不知道一场更大的冤案正等着他。
牢狱之灾——
为救同事挺身而出
来到北京,江青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训了金敬迈一顿,诸如“你金敬迈真是个大作家呀,在我面前,你要老实点。我问你,你到底是哪个司令部的?”。当时金敬迈一头雾水,不知道所训为何,后来才明白,这是江青对他迟迟不按照她的指示修改《欧阳海之歌》,迟迟拿不出另一本“迫害红卫兵”的小说不满,也是在起用金敬迈之前给他的下马威。果然不久中央决定接管文化部,具体工作由金敬迈负责。金敬迈从一个普通的创作员被推上了云端。他知道一场更大的不幸已经开始。
所谓的“中央文革文艺组”,江青是组长,金敬迈是具体工作“负责人”。他只呆了123天,就被抓了起来,随后又关进了秦城监狱,连关押监禁带劳动改造和“挂起来”前后11年。滔天罪行有两个,一是收集“中央领导的黑材料”,也就是收集江青的黑材料;二是阴谋绑架迫害毛主席。两条罪状一个目的:要置这个小兵于死地。“绑架迫害”一说完全是无中生有,他一个文化人,连枪都不会打,一个人能对付得了8341部队?这种无稽之谈不必赘述。而收集“黑材料”,还真值得一说,如果不是金敬迈还有根骨头,不是他不愿意见死不救,他是完全有可能躲过这场牢狱之灾的。
1967年6月份,电影家协会的资料馆被造反派占领了,红卫兵要在旧报纸、旧杂志里面找那些登过“反共声明”、“退党启事”、“悔过书”的叛徒,一找到就把他们列入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司令部里去。鬼都知道,这是为了给刘少奇罗织罪名,以便打而倒之。资料馆里一位姓舒的同事很敏感,建议把馆里三十年代有关江青的电影资料收上来。结果金敬迈去请示戚本禹时,让江青撞了正着,她当即发了一通脾气,说:收什么,收什么?你们让它扩散嘛,扩散嘛!她发完火噔噔噔就走了。领导也生气了,说这样的事情还请示什么?还不赶紧收上来!资料由工作人员全收到了文艺组。金敬迈先后向“中央文革”,向谢富治、汪东兴作了汇报。这些大领导都说,知道了,先放在你们文艺组。“中央文革”办事组的组长王广宇给了一个保险柜,资料全部锁在里边。
不久,具体收电影资料的两个同志被半夜提到人民大会堂,谢富治、吴法宪负责审问,说他们是背着组织搜集中央领导的“黑材料”,两个同志都吓哭了。金说:哭什么,大男人,不就是杀头吗?这事我负责。接着金敬迈去找领导,说这事不是向你汇报过吗,怎么是“背着组织”呢?这位当时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国务院副总理兼公安部长,竟然说他“记不得”这件事了。金反复向他描述汇报时的情景和彼此的对话,他仍然矢口否认,不敢沾江青的边,硬要金敬迈拿出文字报告。这位副总理满脸紧张,再三说问题如此严重,可千万不能血口喷人。金敬迈很难过,不是为什么大祸临头,是为一场“文化大革命”彻底扭曲了人的本性而悲哀:一些领导也曾枪林弹雨,也曾出生入死,当年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如今在浩劫之中,在江青面前竟然畏首畏尾,保命成为其惟一目的。金敬迈去找另一位领导,这位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也说自己“记不得”这件事了,说口头报告不能做证明,让金敬迈不要血口喷人。金敬迈想: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无非是掉脑袋,我心甘情愿做这个屈死鬼。为了救出两位无辜的好同志,他给更高领导写信,详细报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是他惟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遗憾的是这位领导把信直接转给了江青。这令金敬迈彻底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不仅收集中央领导的“黑材料”,还污蔑江青、谢富治、汪东兴等多位领导人,连同莫须有的“绑架谋害毛主席”罪名,金敬迈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被铐上手铐关进了大牢。
关于狱中生活,金敬迈写了一本《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刚看这本小说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书名那么直白,有点不以为然。可是在了解了金敬迈这大半生的故事,尤其是他在监狱里的煎熬后,方才明白,他每天都只能是透过铁栅栏看见那三十二块小天,而当他走出监狱,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第一次能自由地仰望星空的时候,皓月当空,在他的印象里,可不是“好大的月亮好的天”吗!
与金敬迈关在一起坐牢的人好多都疯了,金敬迈不但熬了过来,还继续用他的顽童性格苦中作乐。他拿着《毛选》猜每页有多少标点符号;在方寸之地一边转圈一边考考自己带“金”字旁或者其他偏旁部首的字有多少;洗完手不擦,看甩多少下能把手甩干,牢里发的仅有的一瓣蒜,他舍不得吃,居然把它种活了……
作为一名罪犯,他与家人彻底失去了联系,他完全没有看到两个儿子的成长。以致八年后在火车站和儿子重逢,第一件事就是和他的孩子一起唱《闪闪红星》:“红星闪闪,放光芒……”他知道这些年来,孩子们被叫做黑帮子弟,不允许唱《闪闪红星》。他们边唱边哭,但还是坚持唱完了这首歌,多年的委屈与歌声一起倾吐出来。
永远不做秀——
不与“主席”握手
1997年,金敬迈去顺德参加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55周年的活动。
在文艺晚会上,有一个重点节目是毛泽东的特型演员古月,扮演当年在延安的情景。老画家胡一川80多岁了,对这种场面让十分激动,到舞台上握着古月的手说:主席啊,当年我参加了座谈会,有幸当面受到您的教诲,如何如何……胡一川握着古月的手不放,可当时是现场直播,节目没法继续演了。古月灵机一动,撇开胡一川走下台来,与到场坐在第一排的嘉宾握手,喊起“同志们好”!台下自然就热情万分,全体起立鼓掌欢迎。古月一路走过来,与大家逐一握手。金敬迈就坐在第一排,当古月伸过手来,在全场都站起来的时候只有金敬迈一个人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两手抱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这场演出古月是要了出场费的,他是在表演。金敬迈不想参加这样的表演,他当然坐着不动。他不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对这个世界他有他的看法。多年的关押监禁劳动改造也没能改变他的倔脾气。他不配合做秀。
这段镜头转播时,被当时住在新泽西州的孔捷生看到了,他一下就认出了那位拒绝和“毛泽东”握手的人正是金敬迈。于是写了《到底老迈还是老迈》,发表在《艺坛奇人异事》里。
金敬迈真是奇人,2003年,正是SARS肆虐的时候,离休多年的老迈不好好在家待着,不附庸风雅地喝喝茶看看书,而是穿了一件“决战SARS”的T恤冲进了对奋战在SARS中的医护人员的报道队伍中。在广东作协的动员大会上,老迈第一个站出来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本人虽然年过七旬,算不上什么精兵强将,但我愿意冲锋在前,不甘人后。金敬迈采访的正是为“毒王”医治后不幸被传染的邓练贤医生,毒王活了过来,邓练贤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倒在他的岗位上,再也没有起来。金敬迈的报告文学《好人邓练贤》得了广东省委颁发的一等奖,文章又在《人民日报》上全文刊出,他得到《人民日报》的SARS征文一等奖。那年,金敬迈七十有四。
采访手记
跟金敬迈熟识的人都叫他老迈。临分手时,金敬迈自嘲说,我什么都不是,无论哪方面水平都很低。所有的正人君子和革命左派都看我不顺眼。但命运使我经历了些风浪,也见过些世面。说句时髦话吧,谁也别想“忽悠”我。
老迈爱激动,谈到他童年为妹妹抓药、11年的冤屈、夫人为他受的苦,SARS中的感人事迹,他都唏嘘不已。
老迈也爱笑,他承认自己是个爱说怪话的老顽童,再大的苦难中他都能为自己寻找乐趣。
老迈更是个爱讲故事的人,采访他用了一下午加一晚上,送我们到巷子口时还在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那些陈年的烂芝麻——历史的本来面目。
老迈的人生,绝不是我这区区几千字可以容纳的。
老迈给作者的信
小蔡:
我这个人嘻嘻哈哈的,一辈子认真不起来,因此为相当多的人看不惯。我自己也知道,只是不想改。老了,无所祈求,只求一点自在。我行我素,任由他人评说,好坏皆与我无关。七十多年过去,炼成一粒油盐不进的铁蚕豆。如此而已。谢谢您!
老迈2006年6月2日晚
图一:金敬迈近照
图二:金敬迈在1956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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