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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我在司法部街銮舆卫夹道住了三十多年。读北京晚报《四合院》专栏3月26日载文《消逝的大中府和司法部街》,打开了我封尘已久的记忆。朦胧的童年,随父母举家进京,居住在这条胡同西头18号小院,追忆往事恍若昨天。司法部街中段那座巍巍矗立的大楼是我童年记忆中北京的大高楼,民国初年的大理院所在。这是审判刑、民事案件的最高审判机构。说它高大,其实不过四层。但是它有历史价值,其建筑独具一格,高就高在四楼顶上有一座大钟,一年四季昼夜报时,指引着南来北往的行人。谁走过天安门附近,都会仰头看看大楼上这座大钟标示的钟点。1949年开国大典,这座钟楼是制高点,承担着神圣的警戒任务。每逢天安门有重要集会和节日焰火晚会,对于天安门广场的安全保卫工作它都发挥着重要作用。
解放前,北平地方法院和高等法院就在这座大楼内办公。解放后,华北人民法院从河北平山迁来,位居大楼南半部,北半部是内务部。1950年,最高人民法院成立在此办公,华北人民法院迁出。当时,最高人民法院在南半部办公,北半部是最高人民检察院和法制委员会。司法部街南段有个十字路口,与最高人民法院隔街南北相对却又近在咫尺的就是司法部。
人民大会堂落成之前,其原址就是司法部街及外围的许多胡同。这些胡同里聚居着众多世世代代的老北京人。诸如:大中府、小中府、大四眼井、小四眼井、绒线胡同、草帽胡同、旗守卫、銮舆卫夹道、石碑胡同、兵部洼……从冠名和所处的地理位置看,大都具有为紫禁城服务的职能,可能是各司其职吧。
銮舆卫夹道位于司法部大楼的北侧,是个普通的胡同,没有达官显贵的豪华宅第,却也不是顾名思义人们想象中的小夹道。东西走向约二三百米,南北两侧居住着二十来户人家,以小四合院居多。胡同西头路北墙根下正对着旗守卫有一块长方形的石碑《泰山石敢当》,守卫在这块宝地上聚居的百姓平安一方宁静度日。西头路北18号院住着协和医院的陈瑞慈大夫,斜对门19号有中医白啸山大夫,东头路南还有中医马左泉大夫,他们都堪称医术精湛医德高尚,在前门地区及周边小有名气。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他们总是热情相助,我们小时候看病非常方便。东口路南有个老裁缝,岁数不小了,租一间小屋,擅长做中式服装,老裁缝不管收什么料子,一概应付自如,拿尺子比比划划保准合身。那时候不像现在,服装店琳琅满目,老百姓居家过日子紧巴巴,孩子们穿衣服多是拆大改小,拼接修补,老裁缝从不拒绝。胡同西头西南角有个车棚,进深不小,装上窗户和门改成两间挺豁亮的北房,主人推小车走街串巷敲着铜碗,叫卖北京小吃。当时大家都称呼他“麻子”。车上小吃可谓应有尽有,花生、瓜子、糖葫芦、五色糖球等自不待言,最脍炙人口的就是果子干、红果酪和浇上橘花蜜汁的玫瑰枣,还有开春应季的大鸭梨汁多口甜,适合牙口不济的老人享口福。这些受青睐的小食品都是麻子老婆每天起早贪黑忙活出来的。麻子推车在几条胡同转悠,小本经营小作坊式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銮舆卫夹道垂直向南,有一条胡同叫旗守卫,中间路西有个规规矩矩的四合院,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住宅。出了旗守卫南口,迎面见马路对面有个烧饼铺,所处位置应该是绒线胡同东口路南,门面不大,烙的烧饼远近驰名,货真价实。说起炸麻花那叫一个地道,兼备现今油条与焦圈特色,焦脆可口,是京城有名的“满”家铺子。记得路北有个小摊,冬天叫卖京西大盖柿、冻海棠、挂拉枣(把枣核从中掏空,外观还是整的大枣,烤得焦红焦红亮亮的,口味有点辣却又香又甜,别有风味)。逢到冬天的夜晚,还有提着马灯在凛冽寒风中走街串巷吆喝“萝卜赛梨——”“半空多给——”的小贩。还有挑挑子卖羊头肉、酱牛肉的,让人听见吆喝声很吊胃口,现在回忆起老北京那些沿街叫卖声,略有一丝伤感。
銮舆卫夹道西头路北18号有两个小院,陈瑞慈大夫住西院走旁门。18号东院就是我家。黑漆门不大,两扇门对称浮雕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斑驳暗红大字豁然醒目。大门两侧的门墩是两个长方形的小青石块,平顶上各镶着一个兽头。进门穿过小过道,下了台阶是外院,两间南房住人,加上半间过道和门房,算是三间。里外院由四扇屏门相隔,绿漆屏门可以拆开折叠,搬大件挪动方便。迎面还有个大影壁,影壁上下爬满了浓绿浓绿的丝瓜蔓儿。跟屏门之间架上几根小竹竿,就成了夏日遮荫蔽日的小凉棚,隔三差五就垂下一尺多长的丝瓜。院里还有两大盆盆栽的夹竹桃和缀满红色小果实的石榴树,还有从砖缝里长出的枝叶繁茂的茉莉花指甲草,这些花很皮实,无需悉心呵护就回报你五颜六色的花朵。只有靠南墙的一排雪白玉簪棒衬着油绿油绿的大叶子是要费点工夫才开花,其香气清淡宜人,沁人心脾。夏夜,满院花彩扶疏,月明如镜,奶奶含着她那根玉嘴大烟袋,盘腿坐在大藤椅上,手里摇着大芭蕉扇撵蚊子,旁边小板凳上泡好一壶茶,就开始给我们讲故事。带有迷信色彩老掉牙的故事,几个孩子却听得津津乐道。漆黑的夜晚,北屋廊下那盏灯很少打开,省电不招蚊子。奶奶教我们数星星指认北斗,我们都会在银河两岸找到牛郎星和织女星。这也是童年的一种乐趣。有时听奶奶说谜语:“大姑娘美一美,二姑娘歪着嘴,三姑娘龇着牙,四姑娘一兜水(苹果、桃、石榴、葡萄)。”一个枣核不大,三间屋子盛不下(灯光)……孩子们猜得挺认真。童年往事儿时记趣总也忘不了。
这四合院北房三间带廊子,两明一暗,东头是暗间,有个砖砌的火炕,炕下盘旋地砌成火道,炕中间有个小门洞,一个带滚轴的方形小炉子先将火烧好,再推进去,冬天可以暖炕。北房居中的一间,靠北墙有个大条案,条案中间摆着个座钟,两边对称的摆着掸瓶、帽筒。记得最清楚的是墙上挂的一幅楷书《朱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粥一粒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家长要求孩子能写会背照做,饭桌上掉下米粒都得拾回碗中,成为家规。条案前的八仙桌和两边的太师椅相配套,暗红色的漆常年闪着亮光,显得屋子里凝重得体且带点古色古香。八仙桌上那套茶具为母亲所珍爱,只为宾客所用,孩子们不敢靠前。屋中间有个洋炉子,谓之“洋”是区别于那种方形煤球炉。三间北房全靠它取暖,隆冬腊月并不暖和。然而这炉子却也兼做他用,炉膛内可以烤白薯,早晨上学前放进去中午放学后正好能吃,还能日夜供应热水,能热菜、热粥、热饭。东房两间,一间做厨房用,砖砌的大灶,每天要用煤泥封火,上边铁条通火,下边用铁铲淘灰,十分累人。厨房有大水缸,上面一块木板盖上称缸盖。那时候用上自来水的人家不多,多由水把式(送水工)推着独轮车,挨家挨户送水,大多是包月。推车的功夫不凡,两边装水的大木桶,要保持平衡,路上不能溢洒。胡同里每逢听到吱扭吱扭有节奏的响声,都知道是送水的来啦。那时候吃饭简单,差不多一冬天就是豆腐熬白菜和自家缸里腌的雪里蕻。受孩子们欢迎的一味菜是焖茄皮。夏天茄子削皮晾干,到冬天做馅蒸包子或焖着吃。几位兄弟住两间西房,睡木板拼大铺,一张大桌子可以写作业。两间南房桌椅齐全,墙上挂着父辈大相片和字典,桌上供放着先祖牌位,过年祭祖清明上坟的日子男人都要烧香磕头。
我老家在长辛店西约十几里的下庄村,在村里算是大户人家。老家的人将銮舆卫看成是聚点。有来看奶奶的,也有到这儿歇脚的,人来人往不断。印象最深的是我小叔,他在銮舆卫住好长一段时间,与他相处得很好,感情甚笃。“九一八”事变以后,我正上中学,小叔长我十来岁,正风华年少血气方刚,他抱定抗日决心,要为国尽忠效力。走出四合院,站在家门口,为小叔壮行挥泪送别,不承想这竟是一次诀别。他先后考入南京军校和苋桥航校,成为国民党空军第五大队少尉本级队员。1938年在保卫武汉空战中,不幸壮烈殉国,时年二十六岁。他的英名镌刻在南京航空烈士陵园黑色大理石碑上。1999年我已年届八旬,在外孙陪护下,怀着对小叔的敬慕,专程赴南京拜谒紫金山《抗日航空烈士陵园》,祭奠忠魂,缅怀先辈英烈。870名中华儿女为国捐躯长眠地下。三十座英明碑谱写着一首首血染的壮丽诗篇。在小叔墓前我献上花篮,向英烈们默哀致意。走出陵园,我记下大门石碑坊那副对联:上联“捍国骋长空伟绩光昭青史册”,下联“凯旋埋烈骨丰碑美媲黄花岗”。离开南京的火车上,感慨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静,回忆起小叔当年的音容笑貌,他从銮舆卫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我深深地怀念他。
我小时候在绒线胡同上小学。绒线胡同是顺司法部街后身往西,一条横贯东西很长很宽的胡同。也弄不明白这么长而宽的一条大街为何称其为胡同。姑且不去追究它。话说绒线胡同小学久负盛名,当时叫第七小学,后改为实验小学。学校离家很近,溜达十来分钟即可到校。校舍宽敞明亮,有大操场,教学设备及体育设施完善,校规严校风好。不过,当时许多老师沿袭旧式私塾教育方法,见老师要鞠躬行礼,迟到要罚站,做错题写错别字或课文背不下来都要罚站,有大过错还要挨板子。写毛笔字是每日必修课。每天写三篇大字,每篇九格共写27个大字。临摹柳公权《玄秘塔》或颜真卿的《颜勤礼碑》任选;每天还要写三行小楷每行20字,要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不敢马虎潦草。所以过去老辈儿读书人多练就一手好字。
我大叔家长子吴瑞,从小住銮舆卫我家,在绒线胡同读小学,后考入四中,曾留苏六年,可谓学有所成。我们在一起聊天,常扯起昔日的銮舆卫。前不久还曾接受记者专访,刊登在《科学中国人》杂志上,我夸大弟有出息,他回答说:“若没有銮舆卫就没有今日之吴瑞。”
新中国建立之初,我有幸被分配到高法工作,就近骑车上下班非常方便,出銮舆卫东口往南不远就是司法部大楼,中午可以回家吃饭。那时候工作特别忙,业余时间要开会学习,大家都有一种使不完的劲,实在是全身心的投入。同志们在一起彼此关系非常融洽和谐,开心极了。当时在法院工作的同志都能目睹老一辈革命家的风采倍感平生幸事而永志不忘。能够亲耳聆听他们的谆谆教诲都感到受益终生。
天安门广场早期的扩建改造规划工程大约始于1956年甚至更早。司法部街和周边的许多胡同居住的千家万户老北京人,都成了最早的拆迁户,听说要建人民大会堂都非常高兴。拆迁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政府给予合理安置并辅以优厚的经济补偿,拆迁户的脸上无不挂满了笑容。可不知为什么,白天高高兴兴,到了晚上却睡不着觉。或许是一种根性,凭着銮舆卫这一方水土养育了我三十多个春秋,眷恋之情难以割舍。居住在銮舆卫的日子使我记忆犹新,这实在是一块风水宝地呀!每逢“五一”“十一”两个盛大节日,都有焰火晚会。许多亲友都在晚会戒严之前赶来我家,要一睹那五彩缤纷的礼花,过去可没开过这眼。简直就是节日盛宴。小小四合院被天空中撒下的奇光异色映照得如同白昼,小院子忽而被染红,一会儿又变绿变蓝了,令人目不暇接。举目仰望,天空中叠织出多姿多彩的图案,如喷灌的彩泉点缀着天安门广场的节日夜空,也给这个小院带来浓烈欢快的节日情,彰显出北京四合院的盎然生机。大家都沉醉在无限的幸福与欢乐中。晚会散了以后,大街小巷满街筒子人。可我家小院足不出户,与广场零距离地尽享这美妙的节日之夜。想到这些我在被窝里擦眼泪,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也道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搬出銮舆卫差不多整整半个世纪。再过两三年,将迎来共和国六十年大庆,也正是人民大会堂五十华诞。想当初,在大会堂建设中,我随机关组织多次参加义务劳动,搬砖、运土、和泥,洒下过劳动的汗水。每当看到这雄伟壮丽的人民大会堂,心中平添了几许自豪。
对于銮舆卫我是再熟悉不过了。不夸张地说,那真可谓闭眼识门。遗憾的是,那时没有相机,没能留下影像记录。几十年风雨沧桑,銮舆卫见证了我们这个民族的荣辱兴衰。它和北京这座古城千百条胡同一样,那些酸甜苦辣的岁月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历历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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