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近来某些地方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发与《金瓶梅》相关的旅游项目。开发者和商家对《金瓶梅》的借尸还魂,哗众取宠,都是从商业目的出发的,虽然并不违法,却不过只是小聪明而有些心理鄙俗目光浅薄而已。 他们走的不过是时下开发名人故居和宋城唐城来开辟旅游资源的老路中派生出来的一支岔路而已
任何一种旅游消费过程,其实就是意义生产或消解的过程,《金瓶梅》旅游消费过程,其潜在的低俗暗流消解并改写了表面上那些所谓文化的堂而皇之的意义。生理感官上的意义,回应着景点本身的隐喻色彩,威胁着《金瓶梅》原本所具有的意义的能指。《金瓶梅》在以通俗的旅游方式为传播的中介,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向世俗变形,并迷失了自己原本的方向
一本《金瓶梅》为什么能够抖擞出如此大的力量?应该清醒并严肃地指出:眼下,无论是文化的状况,还是生活的现实,价值观的失衡,荣辱观的颠倒,多重道德性导致社会规范的瓦解,有些地方,或者有些心理,正与《金瓶梅》那被洁本所删除的涉及性描写的2万字暗合,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其存在着的内在联系的轨迹。于是,我们便很容易自觉不自觉一起参与了《金瓶梅》旅游项目的开发和消费。应该反思的,不仅仅属于开发者和商家,更应该是我们的大众文化和我们大众自己,除了《金瓶梅》,还有多少文化可以供我们这样糟蹋
在漫长历史中一直讳莫如深的《金瓶梅》,如今被人们发现了它新的价值而成了香饽饽。继安徽今年五一节开张的《金瓶梅》遗址公园后,山东又有两地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发与《金瓶梅》相关的旅游项目,诸如潘金莲与西门庆相会的旧址、武大郎烧饼铺、武松杀嫂旧址,或血溅鸳鸯楼旧址等等,还伴有“武大捉奸”、“西门初会潘金莲”等娱乐节目,真是闹哄哄得不一而足,却都冠以文化旅游之名。
作为一种商业行为,选择《金瓶梅》为切入点,为的就是利用《金瓶梅》的道德含混性与内容的神秘感,打一个“擦边球”,将其古典名著本来丰富复杂而又敏感的内涵,删繁就简并改头换面演变成大众文化的文本,来吸引大众的眼球,掏取大众的钱包,要说也是无可厚非的。尽管我们可以指责这样的商业行为鄙俗而浅薄,但对于开发者和商家而言,这也许是一个还不错的创意而有些自鸣得意呢。
美国学者约翰·菲斯克在解释大众文化的开发时候曾经说:过度性和浅白性是其两种特征,“这两种特征提供了创造大众文化的丰富和肥沃的资源”。而其中的过度性,所遭受的负面指责,无外乎就是鄙俗和浅薄。因此,当我们的开发者和商人大约20年前开发了古典名著《西游记》,在全国许多地方建造了许多处《西游记》宫的旅游项目之后,这一次瞄准上了尚在沉睡中的《金瓶梅》,其开发的过度性特点如同矿产的开采一般,自然是非常的明显,试问开发完《金瓶梅》之后还要从哪儿下笊篱呢?我国古典名著还剩下什么没有被我们现代的商业所染指呢?因此,所遭受到的指责,是精明商家早已经料到的,不足为奇。可以这样说,这种效果正是商家的预期。所有对他们的讨论和批评,无疑正中他们的下怀。这样的项目还没有破土动工,不过只是刚刚出台,便受到如此覆盖面的广泛关注,这不是不用花钱的最好的广告吗?以此而吸引眼球的经济不正指日可待了吗?
所以,我们不必担心,《金瓶梅》的旅游项目开发,会重蹈20年前《西游记》宫昙花一现的覆辙,那些《西游记》宫早已经成为了一堆堆拙劣的赝品废墟而无人问津。因为,他们自然知道这不过是同《西游记》宫的开发一样的泡沫而已。但是,只要眼前能够名利双收,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从一开始就并不指望潘金莲、西门庆或武松能够长生不老,陪伴他们走得更长远。而文化更是他们惯常打出的一张牌,是为了遮掩一些什么而涂抹在他们脸上的一抹腮红而已。要不怎么能够叫作过度性开发呢?
因此,开发者和商家的这种商业行为,他们对《金瓶梅》的借尸还魂,哗众取宠,都是从商业目的出发的,虽然是踩在了道德的边线,算不上什么高超的商业行为,虽然并不违法,却不过只是小聪明而有些心理鄙俗目光浅薄而已。他们走的不过是时下开发名人故居和宋城唐城来开辟旅游资源的老路中派生出来的一支岔路而已。他们以为会柳暗花明曲径通幽,不知道可能会是把路越走越窄。
应该反省的应该不止是商家,还有我们的大众文化和我们大众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对此如此关注?其实,说穿了,除了猎奇心之外,不少人关注的并不是《金瓶梅》真正的内涵,而是全书80万字中被洁本所删除的那涉及性描写的2万字而已。无论开发者、商家,还是大众,目光都容易聚集在这2万字上而达到了共识与默契,于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金瓶梅》开发出来的所有旅游项目,便也都有了特殊的色彩。无论反对者,还是开发者,还是一般大众,在这样的运作和二度创作中,都已经将《金瓶梅》本来所具有的意义消解了,而一致向这2万字看齐。大家便一起成为开发者和商家的共谋,不约而同、明目张胆地改变了旅游和《金瓶梅》的意义,不是借助《金瓶梅》回到历史,而是回到我们的身体。
我以为,这多少有集体意淫一些意思,存在于《金瓶梅》旅游开发与消费过程之中。我们知道,任何一种旅游消费过程,其实就是意义生产或消解的过程,《金瓶梅》旅游消费过程,其潜在的低俗暗流消解并改写了表面上那些所谓文化的堂而皇之的意义。生理感官上的意义,回应着景点本身的隐喻色彩,威胁着《金瓶梅》原本所具有的意义的能指。我们应该看到,《金瓶梅》在以通俗的旅游方式为传播的中介,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向世俗变形,并迷失了自己原本的方向。
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本《金瓶梅》为什么能够抖擞出如此大的力量?应该清醒并严肃地指出:眼下,无论是文化的状况(如对肚脐眼以下的低俗文学描写的热衷),还是生活的现实(如某些地方卖淫现象的愈演愈烈以及笑贫不笑娼的社会心理),价值观的失衡,荣辱观的颠倒,多重道德性导致社会规范的瓦解,有些地方,或者有些心理,正与《金瓶梅》那2万字暗合,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其存在着的内在联系的轨迹。于是,我们便很容易自觉不自觉一起参与了《金瓶梅》旅游项目的开发和消费。应该反思的,不仅仅属于开发者和商家,更应该是我们的大众文化和我们大众自己,除了《金瓶梅》,还有多少文化可以供我们这样糟蹋?
(作者为《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