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个人读书经历中,我越来越觉得契诃夫对我来说不仅是一种境界,而且更是一种深刻的癖好。托尔斯泰在读过他的《宝贝儿》后,曾经掩卷长叹,认为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写得这样好,再无人能写出这样的语言!托翁的赞叹是由衷的,那是巨匠对巨匠的理解,是两种智慧的渊然融汇。
契诃夫是一个讲故事的圣手,但他决不只以故事作为他小说的依赖。他的小说我们读了每每有惘惘依依的感觉,实在是因为其情绪的漾动思想的魅力以及字里行间深刻埋伏着的意趣。而这些在很大程度上又体现在其小说的妙语中,这种妙语在文章中甚至体现在行文气势的语句安排上,这同时也成为契诃夫小说的个人风格方面不可替代的显著特征。这种妙语与警句格言有所不同,这是小说情景、性格、场面、格调、意境等方面的一个有机的动体,一个活泼泼的精灵,人物事理的姿态,也就是精神,往往在此时愈显精彩,仿佛蓊郁的涧壑陡见一枝殷红,仿佛闪烁的星群划过一道亮光。
契诃夫善于在陈述句后点染生动的一笔,他写一个人的声音很低,接曰:“仿佛生怕打破了夜晚的沉寂”;写一个人冗长的讲话不知何时才能到头:“那份郁闷,哪怕有几百俄里长的荒凉单调和烧光的草原,也比不上”;写沉重的怨恨:“像一个冰凉的小锤子那样捣他的心”。妙句之妙在有情趣,以活泼的比喻、句法生动的物景凸显抽象的观念,而又决不忽略细小处,这正是大艺术家的非凡本领和本色。
写作的本质和乐趣,很大成分上存在于写作的方式与技法当中——精确、新异,契诃夫的独特魅力很明晰地表现在他善于将他忧患漠漠的心境,对人类终极生存意义的关怀,把他的善良、敏感、深思、愁绪,转换成为非他莫属的特异的文学语言,并渗透到小说的各个细微部分,这一点,在他的小说的妙句部分表现得最为明显。刘勰说“取类不常”,钱钟书先生说“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契诃夫小说正具有这特点,“夜晚的宁静,没有一点声响来搅扰,时间仿佛站住,跟医生一块儿呆呆看书”,“所有那九种职务彼此相像,就跟这滴水和那滴水相像一样”,都堪称神来之笔。
在当代文坛,水分太多的小说可谓不少,每读此等小说,深感其急待充血的必要,该充血的部分往往不是结构不是情节不是故事的展开,而是精彩的妙句——充斥在妙句中的思想、思虑以及由此凸显的人物的姿态也就是精神,此等细小处却正有着思想的神髓在,可惜每每为人所忽略,真是莫大的悲哀。在这方面,契诃夫小说是一剂对症的良药,妙趣横生耐人寻味的想象,令人折服的渊博,心智的灵光以及由此产生的丰厚的机智,有多么沉重的分量啊。
艺术的生命与活力,也正在这传神写照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