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一声，灯熄了，自行车库改建的十个平方米的小屋子一片漆黑。

　　当眼睛适应黑暗后，电风扇上的红色指示灯在阿张眼里越来越大，直至变成一个光晕。他习惯临睡前盯着光亮的地方，那样会让他觉得没有那么孤单，等到小光点在他眼里漫散开来，也就差不多要睡着了。

　　这个燠热的天气，对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来说，是很普通的一天。而对于宁波人阿张来说，则有一些小小的胜利的喜悦。

　　拿着900字的稿子上台，向社区居民讲述自己吸毒和戒毒的故事，这意味着阿张首次在正式场合承认自己曾经是一名吸毒者，他也因此成为宁波戒毒成功后直面公众的第一人。对于阿张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生活的这个老社区，街坊邻居都知根知底的。他们的眼睛，记录了阿张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的经历，从白手起家到事业成功的经历，以及他沾上毒品后，像个男人一样重新站起来的经历。他们就像阿张的家人，宽容地对待一个迷路的孩子。在他们面前，承认自己做过的一件错事，阿张觉得，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更何况，还有社区帮教干部刘姐多年来一直充满了鼓励的笑容。“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有信心。”阿张说。他希望自己活得有尊严。

　　能够坦率承认自己的过去并且赢得掌声，这当然很了不起，但这些小喜悦在阿张的心头转瞬即逝。说实话，他很难有真正开心的时候，只有在每天临睡前，想到又坚持过了一天没有毒品的日子，他才会真正高兴。

　　生活对于他来说，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战斗。

　　他曾经像一辆挂上了5挡的汽车

　　阿张是一个典型的宁波人，从小在宁波老城区长大，说着一口正宗的、硬邦邦的宁波话，现在眼神里依然闪烁着精明的神气。

　　十多年前，他已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高中毕业后花了五六年时间，阿张完成了成家立业生儿子等一系列成功男人的任务。

　　1994年，他拥有了自己的汽车。那时的路还不堵，阿张可以把车开得飞快，从城市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从宁波到上海、到广州。作为一家经销摩托车企业的销售经理，阿张因为自己仗义却不失精明的性格拥有了令人羡慕的业绩。

　　儿子也出生了，在产房前颤抖了半天后看到这个满身血块的小肉团，让阿张觉得老天待他实在太好了。

　　所有人的眼里，阿张就像一辆挂上了5挡的汽车，似乎没有什么能拦住他往前奔。

　　陷阱埋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和大多数吸毒者第一次接触毒品的情形都差不多，阿张第一次碰毒品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有些细节甚至回忆不起来了，陷阱从来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或者面目狰狞。

　　那是1995年夏天，天热得不像话。从空调车钻出来跑到宾馆里，阿张已经一身大汗。两个朋友已经等着了，他们递过香烟。阿张拒绝了，因为感冒。

　　见这个老烟枪居然不抽烟，朋友拿出一小包白色粉末，“来点这个吧，感冒马上好。”海洛因，这名字阿张听说过。“我知道那个东西不好，”事后他回忆：“但是究竟有多大危害不清楚，毕竟才1995年啊，好像没听过这方面的宣传。”

　　阿张拒绝了，但朋友显然知道他的弱点：“人生在世，没玩过的东西都要玩玩嘛。我们吸了不都好好的？难道你不敢？”

　　笑话，在成功者的眼里，有什么是不敢的呢？

　　所有这样的人都有着相似的遭遇

　　痛苦和兴奋同时向阿张袭来。他躺在床上，无力翻身，听不得一点点的噪声，搬动椅子的动静，在他耳朵里就像大象跺脚。想高声骂人，但只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胃似乎都要涌到喉咙口，而大脑成了半流质，在颅腔里起伏翻涌。脖子仿佛被一只巨手扼住，越是大口喘气，只会带来口腔黏膜的脱水。“死，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吧。”他说。这样的痛苦好像持续了很长时间，等到他有力气看表时，发现才过了半个小时，之后，阿张开始体会到致命的兴奋。

　　从那一天开始，事业成功、家庭幸福的阿张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所有吸毒者的遭遇都是相似的，他们开始失去金钱、事业，他们遭人怀疑，最后众叛亲离。这一切都和他们吸毒之前是什么人没有关系，因为当海洛因进入身体之后，毁灭就开始了。

　　阿张尝到了这种苦头，他用“行尸走肉”来形容自己。

　　与自己搏斗，他希望是永远的赢家

　　四个月后，阿张被送到奉化强制戒毒所，经过三个月的治疗，他的身体脱毒了。每个走出戒毒所的都是身体脱毒的人，但是高达90%以上的复吸率表示，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无可奈何地要回到那里。

　　每个人都在战斗，绝大部分人输了，很多人输得非常彻底：出了戒毒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毒品。

　　十年来，这样的念头不知道在阿张的脑海中出现过多少次，再吸一口，再吸一口吧！只要再吸一口，旁人蔑视的眼神、找不到工作的尴尬、离婚后老婆的叹息……所有所有的烦恼，全部会被巨大的满足代替！

　　这种念头会毫无预兆地袭来，让人防不胜防，同时不寒而栗。“我曾经让毒友准备点东西，他们说没问题，等下打我手机联系，”他说：“我看了一眼放在钱包里妈妈抱着我儿子的照片，转身就把手机关了。”

　　阿张的母亲从没对儿子失去过信心。因为阿张从小就懂事，这位中年丧夫的母亲以前并没在孩子身上付出过太多精力，现在，她明白真正需要自己的时候到了。“妈妈寸步不离地跟着我。”阿张说：“没有她，我坚持不到今天。”

　　现在，这位老太太不避讳在儿子面前谈起毒品，那种平淡的语气，就像是阿张从没碰过毒品似的。偶尔她也会放狠话：“如果我知道你再吸毒，第一件事就是去报警。”阿张笑笑，点点头。

　　后记

　　度过了第一年的危险期之后，阿张的生活开始慢慢走上正轨，他在社区找了工作，也找了间房搬出来住，他希望自己养活自己。

　　他的面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表情也开始变得沉稳。“我发现自己的性格变了。”他说。曾经喜欢的东西现在显得非常可笑，比如去歌舞厅、去宾馆里包房打麻将。当然，他也没有钱了，甚至还背着债，住着车库、拿着最低工资，但是这些在常人眼里看来有些不堪的生活，对阿张来说显得无关紧要。他所有的力量都被用来抵御猝不及防的诱惑，尽管出现这种念头的频率已经越来越低，但是，只要一次挡不住……

　　记者去采访那天，正好社区播放露天电影《白粉妹》，组织中小学生观看。阿张这个已经不爱热闹的人难得去凑了一回。电影结束，夜已深，小朋友们嘻嘻哈哈地离场，阿张站在最后面，喃喃自语：“到死不吸才能叫成功。”

　　(应采访人要求，文中隐去真名。祝愿阿张彻底战胜毒魔，过上一种真正健康、有力的生活)

　　(记者卢哲恒 都市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