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敏:一定要活下去(图)
医院的走廊很长,非常安静,非常干净,没有什么东西阻挡视线,每次陈秀敏朝走廊尽头看去,她都能看见她的妈妈躺在那里,下面垫着碎花被子
-本刊记者 马金瑜 发自唐山
陈秀敏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坏”。只是个13岁的小姑娘,手里攥根木头棒子,把高自己两个头的男同学堵在放学的路上,像疯了一样不要命地冲上去打,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同学扔下书包,只顾逃命。 这还不算完。
“跪下,给我认错,说对不起,不然我马上把书包扔河里去!跪不跪?!跪下!”陈秀敏站在河边上,把书包带子一抖一抖的,终于,男同学给她跪下了。
因为在班级里这个男同学骂她的父母,已经在地震中去世的父母,陈秀敏用桌子猛地狠撞他的肚子,“你骂谁?给我道歉,听见没有?”男生疼得直吸气,但还是骂。陈秀敏说:“好,你等着!”于是,她找好一根使着顺手的木头棒子,找来几个关系好的女生,等在放学路上。
另一个女生骂她妈妈,陈秀敏转手照她脸上就是一巴掌,两个人打起来,陈秀敏硬是把人家按在讲课下面,连捶带踢,“谁让你骂我妈妈,谁让你骂我妈妈……”
直到今天,她说,谁骂也不行,骂了我还要打他。
但谁能想到,她43岁了,当了24年护士,做了20年母亲,还是见不得刮大风,打雷和闪电——能吓得打哆嗦,藏在被窝里,不敢出来。
三十年了,三十年的那个夜晚,就有大风,有雷,有闪电。母亲躺在有雨水的水泥地上,父亲的尸体,很多的尸体,到处都是尸体,雨不停地下,地上,慢慢有淡红的水,不停地流,流。
长期拍摄唐山孤儿的摄影记者常青老人说,孤儿们非常固执,任性,不讲道理;另一方面,又非常脆弱,孤独,敏感。这是他们身上共同的东西,“可是想一想,没有这样蛮横的个性,在那么艰难的时候,怎么能活下来?”陈秀敏是个典型。
妈妈在呢,不哭
当年,她们一家五口住在西窑的平房里,父母都是当地街道工作人员。7·28凌晨,陈秀敏说,自己那天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觉得房子左摇右晃,她还曾问妈妈,“妈,怎么下这么大雨,刮这么大风啊?”
半睡半醒的她被巨大的响声惊醒,当时家里玻璃都被震碎。房子也已坍塌,一家五口都被捂在了房下。幸好墙边的柜子撑住了一面墙,她和母亲、弟弟妹妹幸运地活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在遍寻不着出口后,一家人只好在坍塌的炕洞里等待救援。早晨7时多,一家人被救了出来,可是不满50岁的父亲,那个总是喜欢用胡须蹭弟弟柔嫩脸蛋的父亲,没了!地震时父亲陈连儒本来已逃出屋子,在转回头回去寻找被埋的妻儿时,余震把他压在了房下面,如果不是为了回头寻找家人,父亲完全可以保住自己的命。
幸好妈妈还在!11岁的妹妹和9岁的弟弟还在身边。
弟弟妹妹都在哭,天在下大雨,陈秀敏也在哭。膀胱受伤的妈妈躺在满是雨水的水泥地上,雨淋在妈妈身上。妈妈说,妈妈在呢,不哭,都不哭了。
陈秀敏不哭了,跑到发被子的解放军那里,要一床被子。当时被子不多,都用来包死人。很多人在要,个子矮小的陈秀敏哭叫着,非要一床被子,谁也没有注意这个13岁的小女孩。陈秀敏拽住工作人员的衣服,大声说:“你们看见没有,我妈妈受伤了,我妈妈躺在水里面,要是我妈妈有个什么事情,我绝对饶不了你们!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被子发给她,她赶紧给妈妈垫在身子下面,雨水很多,被子很快湿透了,她用干一点的一面给妈妈盖在身上。
被砸伤了膀胱的妈妈解淑兰,也是有机会生还的。因为放心不下失去父亲的孩子们,妈妈放弃了转移到外地治疗的机会,每天都在忍受无法排泄的痛苦。
因为很难受,妈妈用目光看着三个孩子,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位同样是膀胱被砸伤的邻居被转去外地治疗,三十年后,还活着,“我妈妈就是不放心我们,我们三个还
太小了,她就那样含着眼泪,看着我们……”
妈妈在8月3日那天去世了。就是在那天,爸爸的尸体终于从瓦砾中被挖出来,年幼的姐弟三人,13岁,11岁,9岁,三个孩子搬不动爸爸妈妈的身体,别人帮着他们,把爸爸妈妈葬在了一起。
一定要活下去!
9岁的弟弟在地震后被亲戚带走,陈秀敏和11岁的妹妹相依为命,家里已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是当时的书记刘桂兰大妈好心地收留照顾姐妹二人,有好吃的先给姐俩,有衣服也先考虑姐俩。孤苦伶仃的姐妹二人想念父母,在给父母烧纸时,被当时在耿家营的部队战士发现,从此姐俩就纳入了部队的照顾范围内。
“亲戚送弟弟来部队看我们姐俩,我说什么也把弟弟留下,不让他走了。”陈秀敏说,“虽然失去了父母,但是我是老大,我们姐弟三个,死也死一起,活也要活一块!”13岁的陈秀敏当时只想着,就是要饭吃,有自己一口,就得有弟妹吃的,“一定要活下去!”
五叔喜欢弟弟,跟她商量,把弟弟抱走,陈秀敏还很小,可是怎么也不答应,五叔一直不和她说话,一直不说,“到死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可是我不后悔,我弟弟怎么能给别人家呢?”
幸好有部队的照顾,姐弟三人才能活下来。1976年9月,她们和200多名地震孤儿一起,被安排到邢台育红院去学习、生活。秀敏永远也忘记不了当时的一幕———深夜了,邢台车站站台上老师阿姨们仍在等候。在育红学校时的照片上,陈秀敏胖乎乎的。
陈秀敏说,育红学校的孩子们被照顾得特别好,“我们过的是集体生活,女孩头上的发卡、卫生纸,连给家写信的邮票都是发的,”她说,当时和弟弟妹妹在一个院,基本天天能见到,看到弟弟妹妹好,自己也放心。
和弟弟一起在育红院,弟弟啥都跟她要。
“姐,我要拉屎。”“给你纸。”
“姐,我要喝水。”“我领你去。”
“姐,他欺负我。”“姐去揍他。”
弟弟工作了,经常旷工,和朋友在家里打牌打麻将,厂里的电话都打到陈秀敏那里,“管管你弟弟,不然要开除了。”
陈秀敏就去找厂长求情,回来训弟弟。
“姐,我要结婚。”
这时候,弟弟的口袋里连五分钱的钢蹦没有一个。
陈秀敏和妹妹给弟弟操办了全部的家当,“这都是应该的。”
直到去年,已经三十八岁当了父亲的弟弟,还时不时跟姐姐撒娇。
“姐,我手机没钱了。”“姐去给你交。”
“姐,我没鞋子穿了。”“姐陪你去买。”
“姐,我和媳妇吵架了。”“跟姐说说,咋回事?”
妈妈,你还活着该多好啊
1981年12月,19岁的陈秀敏初中毕业回到唐山,被分配到“唐山市截瘫疗养院”,当了一名护士。
截瘫疗养院建于1981年,这是一座专门护理因各种原因而致瘫的疗养院,患者大部分都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高位截瘫剥夺了他们正常人的生活。
这里的地砖常常是很干净的,上面没有脚印,只有车轮印,也常常很安静,没有人走来走去,病人有时候长久得呆在走廊里,呆呆的,只有一个盲人常常发出声音,他摆弄呜呜咽咽的二胡。
“活儿是挺不好干的,你就对他们一百个好,但是有一点点不好,他们就挑刺,特别挑剔。”秀敏说,“看你多发了点奖金,看你闲坐着,他们可以自己干的事情,就支使你干。”
“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就好了。”女病区的病人们都愿意找陈秀敏聊天,一个女病人说:“她呀,喜庆,和她说话就高兴。”
现在秀敏在截瘫疗养院护理四病区,做着护师的工作。2006年3月8日,秀敏重返邢台,捐献200毫升鲜血,懂事的儿子怀着感恩的心,也献出了200毫升。听到秀敏回邢台的消息,当年育红学校的十几位老师、阿姨一起来看望她,老远,陈秀敏流着眼泪就喊:“老妈!老妈!”
陈秀敏已经没有机会再喊妈妈了。
她再三重复她生命里三个最想念妈妈的时候。一个是14岁在邢台育红院来月经的时候,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吓得发抖,以为自己得病了,床单上很多血。还是阿姨给她说,不用怕,给她讲卫生纸怎么叠,卫生带怎么用,给她发卫生带和卫生纸。她一直记得有一个女同学,认定床单上的血是痔疮留下的,“那是痔疮,是痔疮”,还不敢让阿姨教,吓得使劲往墙角缩。
第二个是1984年结婚的时候。之前,陈秀敏啥也不会干,炉子不会生,点几次都着不了,饭都做不熟,陈秀敏光是哭,弟弟妹妹饿着肚子,站在旁边等着吃饭,也跟着哭。别人给她介绍了现在的丈夫王永森,王永森带了柴油,教她用柴禾蘸了柴油点火,炉子这才点着了。陈秀敏包了一顿韭菜鸡蛋饺子感谢他,吃了一会,王永森才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没放盐?
真的没放盐。
陈秀敏很快决定嫁给老实善良的王永森,结婚的时候,只办了手续,两个人就在一起了。陈秀敏说,真想妈妈在,她什么也不懂;真想和妈妈说说贴心话;真想让妈妈看着她嫁人。
第三个就是1986年生孩子的时候,陈秀敏从第一天上午疼到第二天上午,她清楚得记得是11点多,她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才让爱人把她送到医院。
“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那会还有在手术台上躺了三天才把孩子生出来的,可不像现在这会,动不动就剖腹产。”陈秀敏说,“真想啊,要是妈妈在身边,她抓着我的手……我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喊,妈妈,妈妈,妈妈……”
姐弟三个不知道当时父母究竟埋在了哪里,只有到清明节和7·28的时候,相约着在路边烧纸。他们只有一件妈妈平时舍不得穿的棉袄,搬家的时候,棉袄不在了,他们终于什么念想也没有留下。
三十年过去了,很多次陈秀敏都梦见,她陪妈妈去看病。在医院门诊大厅的水泥地上,妈妈坐在被子上面,在挂号排队,可是每一次,都有那么多人,都高举着病历。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她说着,泪水啪地掉在手背上,“在梦里,我求他们,先给我妈妈看看吧,我求他们。”
只要她不想这件事,她就很好,可是当她骑车到医院上班时,她就不可能不去想。她每天要到医院两趟,上班下班,来来回回。
医院的走廊很长,非常安静,非常干净,没有什么东西阻挡视线,每次她朝走廊尽头看去时,她都能看见她的妈妈躺在那里,下面垫着碎花被子。她总是在梦里问妈妈,为什么老是这么多人挂号,为什么总是轮不到咱们,梦里妈妈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老,妈妈还叫着她的小名,说,小敏,就要到咱们了,就到咱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