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一直觉得,如果我当时再多要一些吊车,可能唐山可以多活几万人。我一直很后悔。
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赶到北京,把这个信带到,如实反映唐山的灾难,只有毛主席知道这些,唐山人民才有救。
李玉林,1935年生,河北唐山人。 1949年进开滦唐山矿做工,1950年参军,1959年转业回开滦唐山矿。1975年、1976年连续两年被评为唐山市级劳模,历任汽车司机、矿机关党支部副书记、矿工会副主席、矿党委副书记,局、矿篮球教练。1994年退休。
旁白:大地震后,通讯设备被毁,没有人能准确判断出震中的准确位置。当日上午,党中央虽已初步确定了震中,但对灾情具体程度却无从了解。
地震后,时任开滦唐山矿工会副主席的李玉林,果断带领曹国成、崔志亮、袁庆武(后中途带国家地震局的人返回唐山)3名同志飞车向首都告急。第一时间将灾情报告给中央领导。他是第一个把唐山地震的情况带给中南海的人。
记:我想那场地震的回忆,一定是刻骨铭心的,你对地震前的那一天,1976年7月27日的记忆是什么?
李:那天是我们开滦唐山矿的“高产日”。
记:当时你在家里睡觉?
李:我爱人先感觉出来的,她惊醒了,打我的肚子。我还没醒,打了得有五六下以后说地震地震地震,我才醒。我爱人说赶快起来。等我们俩刚从炕沿上骨碌下来,这时候地声就开始响了,整个唐山市就一个声音了,就跟那海潮上来那个声音一样:“哗”……所有的建筑物、房子都塌了。
记:你们也被砸进去了?
李:顶上的预制板被大衣柜挡住,我和我老伴受了伤,大儿子那天是去姥姥家了,就死在那里了……我从废墟里脱险以后,一看四周,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建筑都没了,全部是一码平。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邻居在那里喊,李师傅,李师傅,帮帮我吧,孩子在底下喊救命呢。当时我想尽快跑到矿上,因为矿井下还有几千多工友。可是当时有人向我求援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一个人,要是急了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大劲!我说你们躲开,我下来就把预制板给推翻了,把小孩救出来了,我当时光着脚,朝矿上跑,路是没有了,就踩着那废墟。跑啊跑,往南边走50多米就是我们矿里面到风井去的一个铁路,跑到那个铁路上,当时我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就是到我们家去,离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他们那旮也就是200多米,到矿上去呢也是200多米。我也担心,我父亲、母亲究竟怎么样。但是井下好几千工人,哪个轻?哪个重?当时也琢磨。入党的时候都宣过誓,只要活着的话就得想到别人,想到大多数。
记:你还是去矿上了?
李:是的,自己身上有责任 。
记:去向北京报告,这个念头你是怎么产生的呢?
李:我一看,整个唐山都完了。这么大的灾难,只能找党中央,我就跑矿上去了,我要找车去北京。四处都是废墟,我沿着铁轨朝矿上跑去的时候,好像感觉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记: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李:静啊,静得相当可怕。
记:没有人哭?没有人喊?
李: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一点点声音,我都不会感到害怕。
记:也没有任何灯光?
李:没有亮光,我连我自己的心跳都能听到,死一样安静。整个唐山都在废墟底下压着,没有几个人活着了!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记:你觉得这个城市都完了。
李:对,越跑越害怕,这不是对死人的害怕,是静得可怕。我第一次知道静是这么让人害怕,我的感觉就是没人了。任何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后来我去矿上之后,又跑到矿党委看局大楼,看了看市委大楼,全部平了。这个得调动千军万马的事,除了有党中央、毛主席以外,谁说话也不灵。我说只有亲自上北京去。这个概念啥时候形成的?就从跑到矿上的这个过程中形成。这时候我看井架子,管绳都拧麻花了,我就这么琢磨着,这么大的灾难,你必须叫党中央,叫毛主席知道这里的情况。
旁白:这个时候,救护队司机崔志亮恰好开一辆红色矿山救护车赶来救人。李玉林马上拦车,同事袁庆武、曹国成听说要去向党中央报告灾情,也上了车。碾过瓦片,驶入起伏不平的道路,在寂静与黑暗中颠簸、摇摆,拼尽全力一路奔驰向西,直奔首都北京。
记:当时的那辆救护车是个什么样子的车?
李:汽车脑袋,后边有个斗子,可以装十多个病人,现在想想挺落后的。
记:为什么您当时可以这么迅速地想到去北京汇报呢?
李:后来我也反复想,为什么我会有那样的想法?是我脑瓜子聪明?不是。现在想想,我当时具备了几个条件,这几个条件缺一不可。第一个是我当了十年兵,我懂得部队的真谛。如果想调动部队,只能找党中央,找毛主席。而且你还必须有先顾大家后顾小家的思想,我知道我应该干什么。第二个,当时我是唐山矿的领导,我有权来调动车去跟我上北京,当时的情况如果是别人,这个车根本动不了;第三个呢,我路熟。我当过多年的司机,哪条路都很熟悉。
记:我看过你的故事,说你带着车走了当时唯一可以走通的路。
李:走天津必须得过冀运河,这么大的灾难,越坚固的桥可能越不结实,什么钢筋的,水泥的越不抗震,但唐山当时唯一一个木桥就是阳红桥,很多人都不知道。当时见到这个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判断是对的,只有这一条桥没坏,它是木头的,柔韧性好,后来听说其他桥都震断了。(阳红桥)桥面上也坏得厉害,大窟窿一个个的,可是没倒啊,可以慢慢地指挥着通过;这就是第三个条件。还有一个条件,就是我人熟悉。我们去北京走的是三级公路,路过的都是村庄,路特别窄,十多个村庄都被震完了,扒出来的尸体,受伤的,都抬到马路这样的平地上来了,当时我们的车一到,老百姓很激动,终于盼到有亮光的来了。都拦住车,想借我们的车拉伤员去医治。我必须下来一一跟他们解释。虽然是黑天,我却听到里面有我们矿上熟悉的人,我说:你不是谁谁吗?我是李玉林啊。我是工会主席,他们都认识我,我就让他们负责向其他人解释,我们这个车是向党中央汇报的。有他们帮忙,我们顺利多了。
记:当时你们几个人,一路去北京,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悲壮?
李:没有心情,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赶到北京,把这个信带到,如实反映唐山的灾难,只有毛主席知道这些,唐山人民才有救。我在心里默念着的就是,毛主席呀,唐山人民受大灾了,我们给您报信来了!您老人家在哪儿呢?
记:你们有没有担心会见不到他们?毕竟北京这么大,中南海又是戒备森严,而你们是几个普通的百姓……
李:没有想法,什么都没有。
记: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赶到再说?
李:对。
记:从唐山到北京,走了几个小时?
李:也就是4个小时到北京了,当时也没有高速公路。又是那样的情况,算是非常快了。
记:到北京的时候几点了?
李:已经8点多了,虽然不知道领导在哪,但是奔中南海是对的,过了天安门以后,响着警报器我就奔新华门门口去了。(到了新华门)结果我一看出来的得有一个班,端着枪。人家不知道你是干啥的。
记:好像说你当时并没穿什么衣服。
李:是,我从废墟爬出来,穿着三角裤就上北京来了。我就到那个第一个花灯底下停住了,这时候从六部口那边跑过来两个民警,我说我们唐山地震了,我们到这找党中央、毛主席。这两个民警不错,他们说这是咱们的国门,只有国家的元首和总统才能走这个门呢,他告诉怎么走,我们就按他指的地方,到国务院接待站。后来他们给我穿了新的军装,我见到了中央领导。
记:你看到那么多中央领导的时候,哭了。
李:我看到纪登奎(时任国务院副总理)走在最前面,他一把抱住我的时候,我就哭了,那是激动的哭,就像久别的孩子看到母亲那种感觉,唐山人民有救了。
记:你觉得看到他们就等于看到了希望。
李:是这样的。所以等我汇报完出来之后,我说了一句,我完成任务了,我做到了我该做的。
记:我看到一些资料说,你们汇报完之后,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是这样的吗?
李:这是当时的情景下一种激动的表示,跟中央领导一一握手的时候,都是激动地那么喊。看到亲娘一样。
记:由衷的一种亲。
李:亲。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对共产党有着很深厚的感情。
记:你汇报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内容,还记得么?
李:我提出,一个是要赶快派解放军到唐山救灾,不怕多,越多越好;第二点把全国各大矿务局的井下救护队,全调往唐山,还要让全国各省市急派医疗队;我一边说他们一边记录,而且领导让我画了一张唐山的草图,我是老司机,这个当然难不倒。
记:你说你后来很后悔……
李:对于当时来说,我觉得这次中南海之行还是很圆满的,可是后来我一直觉得,如果我当时再多要一些吊车,可能唐山可以多活几万人。我一直很后悔。
记:这个意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李:返回来以后就已经有了。解放军来了,可是人都在废墟下面埋着,没有工具,只能用手往外扒,手指甲盖都扒掉了,是流着血扒的;还有我应该要一个交警总队,把住各个路口,疏导交通,那几天路上寸步难行,部队进唐山都是走过来的,如果有交通警察,救人的时间就大大缩短了;另外应该组织周围的城市多给唐山送点水和食品。这三条缺一不可。唐山游泳池的水喝光了,公园里的湖水喝干了,连澡塘里的洗澡水沉淀以后都喝光了。
旁白:李玉林在地震中失去了包括父母、大儿子在内的8位亲人。
记:现在回想起地震后的那段日子,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
李:顺其自然,没吃的大家都没吃的,没喝的都没喝的,一起受难,每人都有事情做。现在回过头来看,地震后那三十个小时是最壮丽的,任何的职能部门、国家机器都失效了,都成了原始社会了,大伙有水一起喝,有东西一起吃,
记:街上全是尸体?
李:到处都是。你可能走过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几个,等你转个圈回来,看到马路边上又码起这么高了。我那几天扒拉尸体扒的太多了,浑身上下都是尸体的味道。后来下了一场雨,我就在雨水里冲了个澡……
记:个人的生死已经不算什么了。
李:能活着已经是属于幸福的了。
记:这场地震对所有的唐山人都是一段永远不愿想起的回忆。
李:所以这一段很多媒体来采访我,而回忆是非常痛苦的。当时也有历史的局限,四人帮当时还在,预报措施也不健全,如果现在,这样的灾难完全有可能减轻很多。其实当时的唐山人,还没感受到特别的痛苦,因为很现实的情况是,家家都是一样,你家(死)三个,我家(死)四个,人人如此,而幸存的人必须在当时的恶劣条件下继续活下去,要一起互相鼓励。幸存的人见面,只是两个人用力握一下手,或者拥抱一下,面对这个现实,谁都很少说话,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表示鼓励。只是以后时间久了,越想,才越觉得痛。随着时间推移,就像井里的水,一点点的泛起来,才觉得越来越痛苦。
记:你刚才告诉我说,你已经很少想这些事情了,实际上你忘记了吗?
李:忘不了。只是不想而已。
记:不愿去想?
李:不愿去想。我记得(灾后)有一天晚上,我去西街口,路上碰到一个女孩,也就是10来岁,后面有个老头,应该是她爷爷,两人拉着一个排子车,车上是一车死尸,从我旁边过的时候,我看到那个老人不是哭,而是在吼,就是那种跟狼受了伤一样的嚎,这个场面对我触动太大了。一直到现在,30年了,我还能记得当时的那个情景……
记:你当时的感觉是什么?
李:心痛。太凄凉了。提起地震,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痛,是整个唐山的痛。我们这一大家死了十四口。
记:你大儿子当时多大了?
李:15岁。他去姥姥家了。他们出事是我回来以后四五天才知道的,我找不到他们……还有每天矿山20多小时的工作,矿山上千的伤员等着转院,后来才知道家里伤亡这么多人,他们(死后)的面我也没能看到……我也不是神仙,我也是人,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记:你还会经常想起那些逝去的亲人么?
李:平常不想,但是逢年过节,或者看到有关的报道,情绪又被勾起来了。
记:你第一次为了伤亡的亲人掉眼泪是什么时候?
李:毛泽东逝世的时候,所有的唐山人都在哭,好像一下子崩溃了。我没让所有人看到我的眼泪,夜里躲在被子里,我一个人哭了。
记:我看过报道说,因为经历过那么多灾难,您和阿姨都觉得活着特别幸福。
李:对,从大早上睁开眼睛就觉得幸福,(笑)不愁吃不愁穿。这些事情对我这一生来说,已经是平淡的事情了,但是你要让读者知道,现在的和平和幸福要珍惜,可是必须要有思想准备,可能大的灾难随时会来。
记:是不是只有经历过这些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危机意识?
李:是啊,没有危机意识一旦来了灾难,就会很茫然,不知道该干啥才能救自己,救别人,这就是灾难给我们的教训啊。
记:所以世人不应该忘记唐山地震这样一场灾难。
李:是啊。
□本报首席记者 姜英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