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变了,乱石,砖瓦,四顾茫然。除了卧在路边的尸体,看不到几个活人。
所有人都需要依靠。
地震一瞬间造成大量家庭解体,这种突发性必然带来震后唐山重组家庭的集中。80.1%震后重组家庭在结合时间上绝大多数集中在一年之内;30.7%的人则是在半年内快速、匆忙地组建家庭。
李枝金决定召集儿孙们回家吃顿团圆饭。作这个决定前,他突然发现,家里竟然还没有一张全家福。
李枝金已经72岁,老了。对于一个妻儿全部丧生于唐山地震中的老人而言,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如今又是儿孙满堂。30年前,当他蜷缩在工厂的车底万念俱灰时,肯定不会想到有现在的满足。
现在,三岁的小孙子东东在身边,虎头虎脑。他说,“我赶上了这一辈子,最好的时光。”
他觉得人生没有什么缺憾了。大儿子的闺女今年大学毕业,小儿子也给他添了一个胖孙子,一家8口和和美美。但是三天前,当记者找到他,聊起往事,他这才想起,原来家里竟是没有全家福的。
他觉得这是个遗憾。30年前唐山地震,当他从贵州赶回家时,整个家都夷为平地,妻儿无一幸存,全部埋在地下。他甚至连家人尸体都没看到。
之后,同样是在地震中失去丈夫和儿女的戴秀兰,带着17岁的儿子嫁给了他。这种结合在当时的唐山极为常见,地震夺走24万多人生命,造成约1.5万个核心家庭解体,约有7000多个妻子失去丈夫,8000多个丈夫失去妻子。震后唐山,约有近万个重组家庭,开始了新的生活。
“重要的是,一切都好。”李枝金说,到现在,他们安然度过了30个年头。两个儿子先后成家后,搬出去住。大儿子离这有10多里地,小儿子虽说就住在楼上,但因为跑运输,常年在外,几乎很难碰到。距离最近一次团圆饭——大年三十那天,已经有5个月了。时间真快。
李枝金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接送孙子东东上幼儿园,早上8点领着东东出门,下午5点又接回来。在路上顺便把早餐和晚餐的菜也捎带回来。
他精力充沛,面色红润,除了满头的银发,完全不像一个已经年逾70的老人。他每天早睡早起,每顿饭前必须喝点小酒,保持着良好的生活规律。同时也跟其他退休老人一样,偶尔玩几把三块钱一圈的麻将,但几乎没什么嗜好。
时间仿佛只是轻轻抚摸了他一下。他清瘦的脸和高挺的鼻梁,至今仍是棱角分明,30年前,他很英俊。
“现在也是,”70岁的戴秀兰爽朗的笑声从厨房里传到卧室,为了这顿团圆饭,她已经忙活了一下午。
震碎家庭重组
在小儿子的巨幅结婚照下,摄影师让两个老人坐在床上,看着镜头,他们和蔼而平静,目光如水。他们的手轻轻放下来,叠在了一起。
仿佛又回到了废墟之上的婚礼。
戴秀兰开始回忆,“30年前,结婚那天晚上,新郎哭了快一个通宵。”
他太伤心了。1976年7月28日,李枝金在贵州支援,他从广播里听到唐山地震的消息后,当场昏倒。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女全都在唐山,那是他的家。
那一刻,戴秀兰正躺在地震后的废墟上,刚刚被人扒出来。她听到17岁的儿子吕薛义在叫她,喊破了嗓子。事实上,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地震前9个小时,路南区大谢庄后街7号住户戴秀兰一家七口正在用餐,吃的是饺子。最小的儿子大成才两岁,小家伙第二天还要上幼儿园,他恳求母亲说,“妈,你快来抱抱我,饺子好吃,给我留一碗。”
戴秀兰事后想起来,这是不是某种神秘的预兆呢?她最终还是抱了大成,直到睡去,地震来临,大成憋死在她怀里。
之后,幸存者所见完全一致。整个世界变了,乱石,砖瓦,四顾茫然。除了倒在路边的尸体,看不到几个活人。吕薛义一只脚穿鞋子,另一只光着,在乱石和瓦砾上翻寻食物。他连一双鞋子都没有,地震前买了一双新鞋,现在只剩下一只。
但几乎是徒劳,大地上除了死尸,连一只活着的蟑螂都没看到。孤儿寡母不自觉地朝有人声的地方靠去。
所有人都需要依靠。地震一瞬间造成大量家庭解体,这种突发性必然带来震后唐山重组家庭的集中。根据学者徐金奎等人的1184份有效问卷显示,80.1%震后重组家庭在结合时间上绝大多数集中在一年之内;30.7%的被调查者则是在半年内快速、匆忙地组建家庭。
地震过去5个月后,1976年11月的某天,戴秀兰在路边哭成泪人,一个大婶劝慰她说。“你哭啥?你有人家老李苦么?”
“老李是谁?”
“老李就是李枝金,就住在街道东头,地震那会,他在出差,回来全家都没了,连尸体都没看到。”
这倒提醒了大婶,她有意撮合这对伤心人,“你愿意见他么?”
戴秀兰考虑了一会,点点头。戴秀兰见到李枝金第一眼就相中了。“那是一个老实,健壮而忧伤的汉子。”她决定把自己托付给他。
婚礼在一个星期后举行。李枝金带来了他唯一的财物——一只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铝水桶。婚礼来了很多人,有李枝金前妻的父母,戴秀兰前夫的父母,以及十几个工友,他们喝酒到很晚。到了夜里,入洞房,简易洞房里冷冷清清,一个小板凳和一只破皮箱,新郎躺在炕上开始抽噎,之后放声大哭。
戴秀兰知道他在想妻儿,于是她说,“你别哭了,你哭我也哭。”
李枝金就不哭了。
继子吕薛义
那天早上,出门前,戴秀兰跟儿子说,“待会有人上门。”
“嗯,我知道,”吕薛义说。
在母亲决定把李枝金领到家里时。吕薛义已经从别人那里听到了消息。他说,“结婚可以,但有三个条件,一是没有小孩;二要对咱妈好;第三得是党员。”
这三点,李枝金全部符合。
之后,吕薛义跑出门,当时的唐山已经恢复了生产,店面也重新开张了,但物资还是紧缺。他跑遍了整个市区,买来了花生、馒头和排骨。
即便现在看来,吕薛义仍是一个有点沉闷的男人。或许身世坎坷,因此,他评价继父时,总过于含糊,“没什么好说的,一家人就这样过。”
换在30年前,见过他的人肯定会评价说,这是个过早成熟的孩子。他母亲也是这样认为。所以,过于成熟的吕薛义以出乎意料的速度认可了新父亲,“并处处表现出讨好的举动。”
结婚后,李枝金继续在唐山第一运输公司上班,戴秀兰也开始工作。到了第二年,吕薛义满了18岁,他顶替生父的职务,到煤厂打蜂窝煤。
第二年,吕薛义嫌干活太累,李枝金找到了煤厂的老乡,帮他换到木工岗位,他似乎总有能力解决好儿女的烦心事。到后来,吕薛义的妻子在建筑公司工作,也是通过李枝金的关系调到了唐山第一运输公司当会计。
李枝金很快就重新适应了一家之主的角色,并为之感到自豪:儿子虽然不是亲生骨肉,但似乎很听话。在他记忆里,爷俩无话不谈。
后来,吕薛义下海,自己当上了蜂窝煤厂厂长,李枝金交代他说,“千万不要干违法乱纪的事。”父子之间的交流,往往是通过谈话的方式进行,通常都很正式,过于严肃。父亲神态威严,儿子俯首帖耳。
父子感情,吕薛义表述得有些牵强,甚至回避。他已经不愿意回忆过去了的事情。他今年47岁,女儿也已经22岁了,马上大学毕业。在纪念碑公园,他的妻子和女儿走进一片树林散步——妻子是个唐山孤儿,对过去的回忆,总能勾起她心理上的反应。他花了差不多一个上午的时间,在跟记者周旋。最后,他说,“毕竟,不是亲生的,有些话还是不好说的。”
这几乎是所有重组家庭面临的困境。如何沟通,并从心底认可,而真正成为一家人。事实上,像血浓于水这样的古谚,在这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由于缺乏时间了解,仓促成婚,互相间并没有完全信任,矛盾也像老屋的裂缝一样,越来越大。到1986年年底,震后重组家庭共有8000余户,重组后又解体的有2300户左右,占重组家庭总数的29%。而解体的最高峰时间是在1978—1981年之间,1982年后趋于巩固。
李枝金家庭、父子之间,算是最和睦的例子了。虽然有时候看来,这种和睦是在两人刻意维持之下发生的。
因此,这个时候,吕薛义接到李枝金的电话,很是突然。虽然父亲只是说让他回家吃一顿饭。
他这才想起,离上次到父亲家吃饭已经快半年了,那次是春节的团圆饭。
老二李全顺
唐山地震1年后,李枝金和戴秀兰的儿子出生了。
那天,路南医院院长向李枝金道喜,“恭喜恭喜,生了个大胖儿子。”
“这个儿子哪里有那个儿子大?”李枝金抹着眼泪走了。地震时,李的儿子生前在这家医院当救护车司机,20多岁。
但不论如何,对于小儿子的出生,他还是表现出了父亲的狂喜,吕薛义回忆说,“我爸一晚没睡,在房子里糊了一宿的壁纸。”他们把他取名,全顺。意思为,万事顺顺利利。
吕薛义始终认为这个弟弟太小了,仅仅比女儿大7岁。到现在,他仍时常把全顺当成一个小孩子。
但李全顺并不像这位比他大18岁的哥哥,那么少年老成。看得出,李全顺对哥哥很尊重,或者说近乎崇拜。他像一部百科全书,随时都能解答弟弟的千奇百怪的问题。
对于地震,虽然仅仅相隔一年,从李全顺记事起,似乎已经淡忘了,家人从不跟他提起。从学校,他了解到了只言片语,但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总有人自觉避开。李全顺长大后,发现父亲变得有些沉默,而且习惯了喝酒,一个人喝闷酒。
直到上初中,有人告诉他,吕薛义不是他亲哥哥时,他从母亲那里得到验证。但过多经历,母亲是不愿提起的。李全顺翻箱倒柜,发现了一个白色手帕里包着的几张照片,照片上是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其他一些人就不认识了。
他找到父亲,老人看到那些照片就哭了,他告诉儿子,“这是你的哥哥姐姐们。”
李全顺这才晓得,原来之前他们是两个家庭。
有了这层微妙的关系,兄弟,父子之间似乎更为刻意,生怕一些细微的地方,会触动对方。去年,母亲戴秀兰突发心脏病住院,兄弟俩抢着争付医疗费,这让两个老人很欣慰。兄弟俩心底都清楚,不能被对方比下去。
并且,父子,兄弟之间从未吵过一次架。只是有一次,在李全顺的婚姻问题上,他决定要娶在日本打工时认识的北京女孩。但遭到了父亲的反对。李枝金认为太远了,希望能在当地找个姑娘安稳些。但李全顺从哥哥那里得到了声援和理解。
最后父亲妥协了。
到现在,父亲已经认可了这对小夫妻,尤其是小孙子东东的出生。成为70岁的李枝金唯一的消遣。
一次团圆饭
傍晚6点,家人陆续到来,使得这间才40多平方米的屋子有些拥挤。但气氛更融洽。
男人们在卧室里抽烟,女人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东东像球场上的自由人那样蹿上蹿下,少不了挨母亲的叱责。
“吕洁怎么没回来?”李枝金问起了孙女。
“她到北京参加招聘会去了,这会还在廊坊呢。”
“那等她回来吃饭。”
“不用了,她赶不回了,”吕薛义说。
李枝金开始张罗照全家福,他走到了角落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把大儿媳妇喊过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李枝金觉得亏欠了大儿媳妇,因为他们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得连戒指都没送。早几天上街,他特意补买了一只,补给她们。“都是一家人,一碗水要平端。”他说。
他回想后半辈子,都是在为这个家拼搏,1994年,两个老人退休后,自己开了一家维修电器的小店,帮人家维修家电,赚点外快。到前年,小儿子买房子时,从他们那里拿了10万元。
最后,拍照场地选在了客厅,一家8口,除了去北京应聘的孙女,都在摄影师的镜头里露出灿烂的笑脸。
与此同时,晚餐已经端上了桌子。老太太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到后来,两个媳妇过来帮忙,几个小时的成果堆满了一桌。
李枝金觉得很幸福。时间过去了30年,已经走过了感情转移和调和的历程。现在,他们之间更是一种依靠,相互间的支撑和牵挂。
晚饭时,李全顺提起房子的事,他准备买一栋新房子给年迈的父母住。60多个平方,在市区。
“你的事业刚刚起色,以后再说吧。”戴秀兰推辞说。
“两回事嘛,我和哥哥现在都已经成家立业,该你们享福的时候了。”小儿子说,他现在是两台大货车的车主,自己跑运输,每个月有上万元进账。
大儿子吕薛义也在一边附和,他的新煤厂,正在筹备之中。
李枝金没有说话,他满脸通红,看着窗外迷蒙的夜色正在浸染土灰色的天空。心思仿佛牵得很远。
东东被怂恿向爷爷敬酒,祝长命百岁。李枝金大笑,举起酒杯一干到底,戴秀兰赶忙在一旁添酒。这个晚上,一家人都很尽兴。女人们没有劝酒,频频举杯。
“这让我想起了他们,”李枝金送东东上楼时说,“团圆饭我会想他们,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哭了,但今天没有,现在已经足够了。”
□本报记者 龙志
几乎唐山所有重组家庭面临如何沟通的困境。他们大都缺乏时间了解,仓促成婚,互相间并没有完全信任。有的家庭矛盾也像老屋的裂缝一样,越来越大。
到1986年年底,震后重组家庭共有8000余户,重组后又解体的有2300户左右,占重组家庭总数的29%。而解体的最高峰时间是在1978--1981年之间,1982年后趋于巩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