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之后
“我们都是没有任何救济,也没有父母可以依靠的人,怎么能说让下岗就下岗。”
1999年,李宝霞在一次下楼时意外摔断了尾椎骨,很长时间只能卧病在床。
2001年,还在家休养的李宝霞突然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说单位改制中要精简人员。李宝霞知道自己下岗了,同一车间的另一个石家庄育红学校回来的同事也下岗了。
“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确实有些接受不了。”李宝霞心里有点不平衡,“我们都是没有任何救济,也没有父母可以依靠的人,怎么能说让下岗就下岗。 ”
李宝霞刚从育红院回到唐山的时候,厂里很照顾她,想进哪个车间就进哪个车间。
但是,新领导对孤儿没有那种感情,李宝霞在和领导沟通的时候,他们答复她说,你们和其他人已经没有区别了,因为你们已经满18岁了,是成年人了,不再是孤儿了。
那半年多,她心情都很不好,不敢见人,别人问起“怎么没去上班呀”,也不想提“下岗”两个字。她更不想跟同学倾诉这些事,觉得很没面子,就整天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织毛活。
那时田甜正上初中,正需要用钱。李宝霞没有跟她说下岗的事,只说是单位放假。那段时间她的脾气变得很坏,老是大发脾气,或者就是默不作声,整个人显得很抑郁。田甜开始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刺激到了妈妈,只知道她开始经常生病,生病的时候她就给妈妈做饭做菜照顾她,因为也没什么人来看她。
而此时,田福利的所在单位粮食局也解散。他也下岗了。他在外和人跑运输时,又出了车祸。住院动手术又是一笔3万元的开销。李宝霞一时借不到钱,只好把房子卖了,卖了9万块。
当时夫妻俩想的是过几年再把房子买回来,结果后来房价涨得很厉害,“现在要把这个房子买回来已经要18万了,翻了一番,我们已经没这个经济能力了”。现在,李宝霞一家三口为这个原先属于自己的房子,每月还要花上600元的租金。
另一种希望
“不是因为她可以靠男朋友或丈夫,也不是因为她可以靠父母,是因为她可以自立,她能够养活自己”。
对女儿田甜,李宝霞寄托了另一种希望。她爱她,想给她更多的母爱,以补偿自己所缺失的母爱。另一方面,她有极强烈的要求,希望女儿能独立,成才。独立是李宝霞的生存环境所授予她的。
田甜在一年级时就挨了母亲的打。那次上半学期的期终考试,田甜一门98,一门94,考了全班倒数第8.“我希望她像我一样,能自己要强一点,别让别人看不起。”
李宝霞揍了孩子之后,自己也哭。她一般都打屁股、手心这些看不到的地方,但是打得狠,田甜每次挨完打都要带个小垫子到学校去铺在座位上,同学看到就笑话她。
在田甜眼里,妈妈是那样的特别,“打的时候真打,爱的时候真爱,不像别的家长要么就是打,要么就是溺爱。妈妈是个性情中人,总是用别的事来感动你,而不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田甜从小就像妈妈一样自立。中考选学校,是她自己;决定考高中还是职高,是她自己;选什么学校,也是她自己。“我是有意识地培养她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自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李宝霞说。田甜后来选择了读职高,没有考大学,她不想给家里带来太大经济负担。
初中的暑假,田甜就开始出去打零工了。“都是自己把工作找好了才告诉我们,卖食品啊女孩子用的发卡啊什么的,我都很支持她。”李宝霞觉得女儿的性格很像她,她相信女儿未来会过得不错,“不是因为她可以靠男朋友或丈夫,也不是因为她可以靠父母,是因为她可以自立,她能够养活自己”。
李宝霞曾经跟女儿说过等她老了把她送到养老院去,和她那些同学在一起,她不想成为女儿的累赘。田甜说她决不会让妈妈离开她的。“妈妈害怕孤单。”
田甜曾很自豪地对她妈妈说,她上班以后,就会成为妈妈的希望。李宝霞心中虽然高兴,但她说,“孩子不是孤儿,是无法体会我们的内心的。她是不会知道我们内心的真正需求。”田甜只能成为她母亲的另一种希望。
从孤儿院到养老院
李宝霞的同学中有个护士,说等老了后她要开养老院,到时那些同学还住在一起,和小时候一样。
“过去我们都是自己过,现在我们也可以自己过。”
每次和丈夫碰到些口角的时候,李宝霞就会这样想,在几个同学的定期聚会上,她发现这些好姐妹也都是这样想的。他们似乎都想回到20多年前那自由的集体生活中去。“不过我肯定会带着我的女儿,她对我很重要。”
对于养老,她是不担心的,因为冶金矿山机械厂有她的养老金,李宝霞现在每个月在机械厂只能开100多块钱,在外面打零工可以赚六七百,加起来也就是七八百块钱。这对她来说也足够了。
李宝霞的同学中有个护士,说等老了后她要开养老院,到时那些同学还住在一起,和小时候一样。在所有的生活遭遇中,李宝霞发现自己想寻求的那种家庭的记忆是遥不可及的了。所以,想到同学的建议,她有些心动。
30年来,每年的春节、清明节、阳历七月二十八日和阴历十月一日(送寒衣日),李宝霞都会给父母、大姐烧纸,从不间断。“每年的这四个日子,也就是我最想念父母的日子。”尽管地震之后没有留下一张父母的照片,但是李宝霞一直清晰地记得他们的样子。
每次烧纸,田甜都会陪妈妈一起去。妈妈反复对她说,姥姥从小就是个性格很烈的人,而姥爷则老实本分。
她们一般是晚上10点到楼下的路口去烧纸。李宝霞只哭过一次,田甜说妈妈哭的时候是默默流泪,叮嘱姥姥、姥爷在那边要过得好一点。烧完纸,李宝霞默默地领着孩子,又回到了现实的生活中。
■自述
30年后,他们改口管我叫“妈”
那一天,孩子们进大门的时候食堂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孩子们没一个吃的,哭着叫着要回家找妈妈,那看着叫一个心酸。
孩子们有的头砸伤了,有的胃膜砸伤了,还有出疹子发高烧的,还有急性肝炎的,状况都很不好。那时我心疼这些孩子,大白班结束了也不回家,晚上陪他们说话。有时一星期都难得回家一次。我的孩子有意见了,小儿子带着妹妹来找我了,说我怎么不管他们了。我对儿子说,你在家照顾妹妹照顾一个,妈妈在学校要照顾这么多人。孩子后来就没再来找过我。
1981年孩子们要回唐山的时候,班上的张淑娟不愿意回去,非说要给我做闺女。后来被我劝了回去。他们走后我就把1978年我们班的集体照放大了,弄个镜框挂在家里的墙上,想他们了就看一眼。
我今年66岁了,腿脚有点不方便了。今年想这些孩子也想得特别厉害。我就叫老二跟他们联系联系,想叫孩子领着我去唐山看看他们。老二跟张淑娟联系上了,张淑娟说要找时间来看我,我说你上班忙,别请假,我找时间来看看你们。
因为陈秀敏离张淑娟家很近,陈也知道了我的电话。她一打电话过来就叫我“妈”。她说“妈,我特别想您,去邢台找过您三回了都没见到您,……”然后就哭得说不下去了。
他们来的前一天晚上我一宿没睡着,一到早上,就让我儿子开着车带着相机去邢台宾馆了。他们中好多我都不认识了,但是我们班那几个都认得我,一下子都冲上来把我抱住了,大家哭成一片。这些孩子在学校的时候都叫我“阿姨”,现在全改口叫“妈”了,女孩子叫“妈”,男孩子叫“老妈”。儿子带去了一卷胶卷,不够拍,后来拍了两卷半。
自述人:邢台育红院保育员 于先梅 整理:本报记者吴珊
■调查
孤儿焦虑感远高于其他人群
1994年,开滦精神卫生中心神经症病区主任于振剑,在临床工作中不时发现一些因唐山地震而遗留的心理疾病患者,于是,1995-1996年,他和十几个伙伴开始了“唐山地震对人类身心健康远期影响”
为主题的系列研究。此前,国内的相关研究还是空白。
抽样调查涉及近2000人,包括了唐山大地震后丧偶再婚重组家庭的成员、地震后留下的孤儿,以及一些普通人群。调查中发现,这些人群在心理创伤后的应激障碍、一些神经症或者精神疾病的患病率明显高于正常人群。
“20年以后,有的仍然存在这种恐惧、担心,也有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或者神经症的症状。”于振剑说。
针对地震孤儿群体的心理状况,研究者还请来了57例唐山矿的地震孤儿,请他们填写调查问卷。于振剑回忆,回顾性研究让有些调查对象当场情绪失控,泪流满面。
研究人员艰难地劝慰之后,他们才答完了问卷。经过对焦虑、强迫、恐惧、抑郁、敌对、躯体症等90项症状自评量表的统计,发现这一群体的焦虑、抑郁指数高于正常人群,和亲人伤害率正相关,和社会支持程度负相关。
其中,女性的心理状况不如男性。这些负面的情绪反应包括,情绪稳定性差,创伤后应激障碍,重大创伤后的紧张、恐惧,对灾难情景的回避和控制不住的闯入式回忆,悲伤、忧愁等。“此外,失去父母后的自卑、封闭自我、缺乏社交,也降低了他们的社会自信心。”
于振剑接诊过一些地震孤儿咨询者。“因为成长环境的不同,他们在恋爱和婚姻中有自卑情绪,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胆小怕事,女性则显得很柔弱。”
于振剑接诊过的一个地震孤儿,是个女性,喜欢上了一个大她20多岁的已婚男士,后来产生了强烈的焦虑情绪。“她的恋父情结很严重,和同龄人相比心理发育有些滞后。”针对这些心理特征,于振剑对她进行行为角色的调整,让她在心理上变成真正的成年人。
本报记者
吴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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