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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唐山冶炼学院图片馆的废墟,如今成了保留下来的七处地震遗址之一,前不久刚被国务院列为国家地震文物重点保护单位。
常青摄被大地震破坏的唐山市区。
唐山人迅速展开救灾。
很多亲历者说,地震发生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一刹那,唐山人在灵魂上都完成了一次洗礼,所有人在物质上、精神都扯平了,都归为了零,人的道德、人性都表露得淋漓尽致。地震带给人们的无疑是毁灭,可唐山看守所的40名疑犯却获得了新生,他们在废墟中救出了112名幸存者;有的灵魂也堕落了,一名干部因为盗抢死人身上的东西丢了工作,直至死前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突然而至的灾难让一些人精神崩溃,而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却好像不治而愈,一名病人跑回家,把父母从废墟中救了出来……
文/特派记者柯学东、窦丰昌
本报记者专访唐山大地震亲历者作家关仁山
“半张火车票”写着凄美爱情故事
记者:地震那天上你看到了什么?
关仁山:那会儿我才13岁。地震来的时候,是母亲把我拽醒的。醒来后,我听到“咔咔哒哒”的声音,像火车压过炕头。此前,母亲看到了光,白晃晃的,把漆黑的房子照得白昼一样。整个大地好像都在摇动。母亲拉着我爬上窗台,想向外面跳,可在这一刹那,屋顶塌了!我们被埋在废墟里,柜子顶住了塌下来的屋梁,我们娘俩幸免于难。
记者:你意识到是地震吗?
关仁山:没有,那时整个人都是懵的。那会儿,村里有个民兵排长,我们管他叫“齐叔”,他保家卫国意识很强,地震刚过,他端着枪从废墟里爬出来,大叫“苏修打过来了”,有邻居附和着“苏修扔原子弹了”。当时,我和母亲还被压在废墟里呢,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就喊“齐叔,救我”。不一会儿,齐叔把我们娘俩扒了出来,还对我们说,不是原子弹,原子弹比这厉害,是地震了。
记者:你父亲呢?
关仁山:父亲在五七干校值班,没有回家。或许是命不该死,地震前一天,与他住同一宿舍的同事感冒了,不敢睡门口,临时跟父亲换了床。结果,地震时父亲被抛到了屋外,毫发无损,而睡在我父亲床上那位感冒的叔叔当场死亡。母亲为了保护我,被砖砸到了太阳穴,3年后她的一只眼睛失明了。
“半张火车票”珍藏心中20年
记者:埋在废墟的时候,很多人感到末日来临,你呢?
关仁山:我还好,还能动,身前的废墟上还落下两根黄瓜和一些绿豆糕,即使没有人来救援,也够我和母亲维持几天了。
记者:你们村死了多少人,有统计吗?
关仁山:一千多人,不到两千吧,我还救出过3个人,拉出过几具尸体。说来也怪,十几岁的小孩也不知道害怕。地震后一个多月,学生陆续回到学校,我是班长,负责点名,全班50人,只剩下23个了,后来学校只好把两个班拼成一个班。
记者:那时候,唐山每个角落里天天都有生死离别。
关仁山:太多太多了,几乎每个唐山人都经历过,只是他们不愿意说而已。10年前,我在天津见到一位中年女士,她把珍藏了20多年的秘密告诉了我。我把她的故事叫做《半张火车票》。她是唐山人,和天津来的一位知青恋爱了。1976年7月27日,两人买好火车票,打算去北戴河旅行结婚。上车前,女孩的母亲突发急病,北戴河之行只好取消。几个小时后,这对恋人被压在了废墟下。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共同度过了六天六夜,最后关头,里面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突然,男知青抓起一把灰堵住了自己的喉咙。他去了,为的是把最后的空气留给恋人。后来,男知青的尸体被扒了出来,手里还拽着那张火车票,女孩把火车票撕下一半,另一半陪伴着他去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几个月后,女孩去了天津,她抱着男知青的骨灰盒和那半张火车票走进了洞房。
灾难中人性表露得淋漓尽致
记者:听说地震后整个唐山都非常静,死一般的宁静。受伤的人怎么不叫喊?
关仁山:巨大灾难发生后,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都懵了,麻木了,来不及反应,这是动物的本能。我后来听说,地震后唐山动物园跑出来的狼都变得很温驯,只是在废墟里遛转,不咬人。
记者:那些受伤的人怎么办?
关仁山:第二天晚上,解放军就到了,医疗队也陆续来了。但那会儿医疗条件不行呀,凄惨的场面经常可以看到。后来,我写《唐山绝恋》时,实地采访到了很多很多真实的故事,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255医院一位军医生,自己的肠子都流出来了,他扯下一块白布裹住肚子,给别人连做了3个小时的手术,手术结束后他坐在椅子上再也没醒过来。灾难的瞬间,人的灵魂闪光了。
记者:灾难面前,有的灵魂闪光了,也有的堕落了,是这样的吗?
关仁山:有人灵魂升华了,也有人堕落了。开滦有一个干部,他父母、孩子都被压在废墟里,他怎么扒也扒不出亲人,亲眼看着他们死去。后来,他加入盗抢团伙,抢死人身上的手表之类的东西。后来他被揭发了,挨了处分,丢了工作。3年后,他在抑郁中死去,死之前没人跟他说过一句话。
一个坑里埋了八万人
记者:地震后,大地任何微小的动静都可能引起恐慌,余震来的时候大家害怕吗?
关仁山:我记得第二天上午有人说,如果再有余震,村头的水库大坝顶不住了,大家像疯一般的跑到铁路上,那里位置比较高。我家井里也不断冒出黑水,母亲受了点伤,跑不动,叫我赶快跑。村支书一看不行,废墟里的人还没扒完呢,他来到铁路上做大家的工作,说解放军、救援队都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播了中央的决定,我们应该回去自救,搭简易棚恢复生产,重整生活。
记者:那么多尸体都埋在什么地方了?
关仁山:集中埋在几个地方。记得当时丰南县与唐山交界处有一个砖窑,那是个三角地带,砖窑取土留下了一个大坑,那里埋了8万人。小孩子好奇,我们经常去那里看,尸体一车一车地拉到那里,唐山的向那里拉,丰南的也向那里拉。坑里撒下些石灰后就垒上尸体,铺上土,再用推土机压实;然后再放尸体,再压实。后来我听说,有一位伤员被当作尸体抬到那儿,遇到下雨,在埋葬前一刻醒过来了。1976年七八月的唐山,生死的距离是如此的微小。
记者:地震过去了,生活要继续。房子没了,粮食没了,日子怎么过?
关仁山:地震两天后,唐山进入了“原始时代”,大家都搭简易抗震棚,一个一个地紧挨着。有些大点的抗震棚还住着几家人,拉块布当帘子,男女混在一起。粮食有自己从废墟里扒出来的,也有外地援助来的,反正大家都在一起吃,共患难,算得上是“原始共产主义”。这样的日子只有四五天,后来又开始分粮,这时大家的私心又出现了,那么大的灾难,谁不想多分点东西呢?
因为地震,所以这么活着
记者:地震似乎改变了唐山的文化?
关仁山:我把唐山文化总结为“开滦文化”、“地震文化”,都与死亡、危险等字眼有关。唐山由产业工人和煤矿起家。下井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下井后就把生命交给了瓦斯、透水等风险。敢说敢干,这就是唐山人。你可能不知道,地震不久,很多人在废墟上立即重组了家庭。灾难后的满目苍凉,唐山需要忘却痛苦,重拾生活信心。
记者:作为一个外地人,我在唐山感受到了这里的热情。
关仁山:这是唐山人地震后的感恩情结。感激的是当年解放军、全国人民对唐山的支援。1998年大水灾的时候,唐山的捐款在河北排名第一,唐山人的义务献血在全国范围内一直是最踊跃的。
记者:这个城市似乎比国内其他中等城市更加奢华?
关仁山:这一方面是因为唐山人的确富了,唐山的房价在河北排第一,比石家庄还要高,但还是有人买。另一方面,唐山文化有“及时行乐”、“有钱就花”的成分,这里私家车的拥有量在全国绝对靠前。有种说法,国内汽车展展出的新车,不出半月,就会在唐山的街道上出现。另外,地震后,唐山人更有魄力,敢打敢拼,这是抗震精神的流传。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因为地震,所以这么活着》,就这样概括现在的唐山人。
关仁山(见上图,骆昌威摄),满族,1963年2月出生于河北省唐山丰南县,大地震亲历者。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为一个唐山的本土作家,关仁山一共创作了三部关于地震的作品。短篇有《非常爱情》,中篇是《北方图腾》,长篇则是和王家惠合作的《唐山绝恋》。《唐山绝恋》后被陕西一家影视公司投资1800万元,改编成了20集电视剧《唐山大地震》。
40名疑犯救出112名幸存者
文/特派记者 柯学东
“地震的一刹那,唐山人在灵魂上都完成了一次洗礼,所有人在物质上、精神上都扯平了,都归为了零,从这一刻起,人的道德、人性都表露得淋漓尽致。地震带给人们的无疑是毁灭,可那些疑犯却获得了新生。”这是田国瑞最大的感慨。
早已离开公安部门的田国瑞在忙着自己的矿产生意,但他忘不了地震那一刻,忘不了那40多位与看守人员一起“战斗”的疑犯。
7月28日,唐山看守所同样成了一片废墟,300多名嫌疑犯、数十位武警和看守人员,都被埋在了断壁残垣之中。十几分钟后,大约200名疑犯从废墟中爬了出来,他们惊愕地发现,高墙、铁网都倒塌了,渴望中的“自由”来了。他们随时都能成为脱缰的野马!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连串清脆的枪响刺破了宁静和沉闷,开枪的是一位从废墟里钻出来头上流血的武警。枪声响过后,废墟上的空气变得更加凝重,这让附近传来的呼救声变得更清晰,也更加凄惨。
“法官,我能不能去救人?”有疑犯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越来越凄惨的呼救声不容作更多的思考,经过短暂的讨论,武警和看守人员同意部分疑犯参与救援。“重犯、盗窃和抢劫的人我们不敢让他们出去,最后我们定了40人。”
这40名疑犯被编成了三个特殊抢险组。没有任何工具,他们徒手从废墟中扒出了112人,而且都是活着的。被救援的有看守人员及他们的家属,也有附近街区的群众。“事后,我负责整理这些人的减刑资料,我清楚每一个人的救人数量。”田国瑞说。
地震带给人们的无疑是毁灭,可是那些疑犯却获得了新生,当他们奋不顾身地抢救别人的同时,也拯救了自己。据说,后来有不少疑犯改了自己的生日——7月28日。
天亮后,能救的都救了出来。疑犯们由看守干警重新集中起来。田国瑞重新清点人数,他要负责把疑犯转移地方关押。这时,他发现少了三人,难道有人趁乱逃跑了?!
事后查明,这只不过是虚惊一场。少的三个疑犯,有两个因为离家较近,救完人后溜回家看了看妻儿父母,然后回来自首了,还有一个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忙乱中他不知去向。
精神病人“痊愈”了 有些正常的人失常了
文/特派记者 柯学东
巨大的死亡、无边的废墟,仅仅几秒钟,每一个清醒着的唐山人都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当正常人精神几欲崩溃的时候,唐山精神病医院的病人似乎却正常了。
唐山精神病医院现在已改名为唐山市第五人民医院,李忠志是亲历了地震的医生,为记者描述了那个特殊时期,特殊地方的一批特殊人物。
1976年7月27日那晚,李忠志的心情无缘无故烦闷起来,睡不着觉。“实际上那是地震前太闷热了。”
人在烦闷的时候容易做噩梦,那一晚,烦躁的李忠志躺在床上,一直似梦似醒。“不好,是地震!”睡梦中的李忠志无意识地往上抬胳膊,手竟然触到了天花板,他立即醒了过来,“天呐,真的是地震!”
李忠志是唐山精神病院的一名药剂师,地震的时候他睡在药房里。地震震落了药房的天花板,也抖落了各种药瓶,玻璃渣子撒落一地。“人在恐惧中顾不了那么多了,我随手扯出一块布围着光光的上身,就爬出废墟。出来后,医院空旷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听到划破的手滴血的声音。医院的东面‘贼亮贼亮’的,远处开滦煤矿600米深的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大井架也倒了,煤矿可是说过它能防原子弹的呀。”
爬出废墟,李忠志一开始往南跑,那是他家的方向,他想回去看看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
但一转念,他停住了脚步,“不行,我不能回家,我当过兵,我是共产党员,我有责任救人。”此时,李忠志在心里算着一笔账,与其用两三个小时跑回开平的家,还不如留下来挽救几个人的生命。
此时医院里有上百号病人,他们绝大部分都在废墟里。病房的门窗上全有铁栏,当焦子板的平屋顶落下来时,患者无路可逃。即使是侥幸存活的,“在那一刻也显得不可思议的镇定,没有哭声,没有喊叫。”
“李大夫干啥?”
“救人呢。”
“救人啊?我也跟着救。”
可是当李忠志一转身,这个精神病人已无影无踪。其实,这个女病人大家都很熟悉,她会武术,时疯时癫的,这会她跑到哪儿去了呢?
后来,在重新登记精神病人的时候,李忠志又见到了她,这时才知道她跑回了家,把她父母从废墟中扒了出来,但是毕竟是病人,她忘记了刚刚来唐山看望她的哥哥和嫂子,他们压在了废墟中遇难了。
而其他幸存的精神病患者,地震后的头三天,显得出人意料的沉默、听话。没有了铁栏杆,没有了约束带,他们居然还能平静安然地并排坐着。远处的废墟,近旁的尸体,都不能刺激他们。他们仿佛一夜之间痊愈了。
在那三天里,唐山的部分健全人却反而精神失常了。人们把那些目光呆滞、语无伦次的亲属送到精神病院的废墟上来。这些遭受过强刺激的可怜的人,嘴里念叨着惨死的亲人的姓名,浑身颤抖不已,有人两耳塞泥,有人总想往电线杆上撞。
地震过后,人的表现竟是如此的不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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