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刚才你说了未知的。去唐山之前,你已知的东西是哪些?
柴静:我对于唐山大地震的一切认知几乎都来自于钱钢。 我能想象,事后一定会有很多纪念——有仪式,有纪念馆,有电视片,但是我想,为什么当年还是小孩子的我,就只记得钱钢那本书里的那一个细节?可能就是因为那个细节里有人。
记者:如果你说人的故事最能打动人,人的故事在很多宣传片中也能看到——比如地震孤儿党育苗姐妹的故事——他们如何获救,今天如何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为什么这些东西不能进入你的记忆呢?
柴静:那个小男孩的细节之所以触动我,是因为他承载了极大的痛苦和坚忍。而关于党育苗的描述,可能无法直抵我的内心深处。之所以不行,是因为我对她后来的幸福缺乏事先的了解。西藏有句话说,幸福是刀口甜蜜。唐山首先是个刀口,如果刀口本身的锋利和痛感你都感觉不到,后来的蜜汁你吮吸起来也会觉得毫无滋味。
采访时,有一件事很触动我,我问让香港记者特别难过的那对失去两个孩子的老夫妻:将来如果有纪念墙,你们会不会把孩子的名字刻上去?他们说,孩子又没对国家做什么贡献。我问,需要贡献才能刻上去吗?老夫妻说,他们只是孩子。
难道不是每个普通人都应该被纪念的吗?哪怕是痛失亲人者也会觉得,他们的孩子的生命没有必要……除了他们自己的哀恸之外,都没有必要被一个群体,或者一个陌生人所记住,这点当时让我很难受。
记者:你吃惊吗?
柴静:吃惊。因为我始终觉得纪念是人的本能。
一个唐山的老医生,我采访她的时候,她的小孙女在旁边玩。我问老医生,你会给她(小孙女)讲地震吗?她说,我从来不说,我希望她什么都不要记得。
为什么连唐山人自己都选择了遗忘?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30年,伤口还太紧,太疼,人家不愿意掀起。钱钢告诉我,当年刊登了他的报告文学的那一期《解放军文艺》很多唐山人买了,但是都不看。
记者:你认为唐山人不愿意提及往事仅仅是因为疼痛吗?还是他们的记忆已经被过滤过了,剩下的是一些离个体经验很遥远的东西?
柴静:至少我觉得,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不可能过滤掉那种记忆。唐山有个商业性的地震纪念墙,花钱就可以把名字刻在上头。没有多少人把名字刻在那上头。但每年7月28日,唐山人都在门口烧纸,满城的纸钱,这是中国人最古老的哀悼方式。
记者:你不觉得这是老百姓很聪明的做法吗?因为公共记忆或许是变形的记忆,那还不如就把我最真实的纪念保存在我的私人范围内。
柴静:我们有没有权力要求别人给我们一个公共记忆?我采访老医生的时候问她,你为什么不把地震告诉你的孙女,你不怕被遗忘吗?她反问我,你能记得住的东西有多少?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多少?1962年大饥荒你知道吗?反右倾你知道吗?我就被问得愣在那了。
记者:也就是说你在叩问公共记忆的缺失时候,你是在叩问别人为什么不把个人记忆贡献出来?
柴静:我是在想为什么他们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我问过他们,每年纪念碑前的纪念活动你们去不去?他们说,去的好像都是当年去首都送信的那几个人。他们并不认为这样的仪式代表他们自己。他们真正的痛苦和哀伤不能通过这种公共仪式得以表现,我觉得这是一个很要命的问题。当一个人在群体中找不到内心的呼应的时候,他当然就会退守回自己的生活里。这种退守意味着你只有自己来承担,这种代价太大了,以至于他们不愿意再将这种东西留给后代。
记者:公共空间的缺失,你仅从他们身上是找不到完整答案的,如果你要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你还需要问其他的人。
柴静:但这个问题,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能回答得了的,也不是某一个在职的官员需要去回答的。你还是要问你自己,我们这个民族如何对待历史?我们对唐山大地震的态度并不鲜见。
钱钢给我举了个很简单的例子,当年在征集唐山大地震纪念标的时候,曾经有过4个作品入围,现在使用的这个是第一名,但钱钢个人最喜欢的是第二名:一个很像废墟的东西,很多钢板悬挂在那里,就像一个破碎的、被毁灭的城市。但最终,它是不可能被选上的——这其实是一直以来,我们对死亡和灾难的一种态度。
记者:在你去唐山之前肯定得有一个“线路图”——去哪些地方,见哪些人,这张图是怎么样的?
柴静:前两天我们跟着钱钢走,他要拜访各种各样的人,要去电台,要去签售……完成这些“规定动作”之余,他去见了几个当年他故事当中的主人公,像姚翠芹,她并不是他书中的重点人物,但后来,她跟钱钢通了多年的信。这个人很有意思,她是典型的1980年代人——对文学很迷恋,她几乎把她整个的生命都花在记录她在1980年代的那些经历上头了。
她被钱钢写进书里之后,钱钢跟他周围所有的文学青年,都给她写信。她怕这些信腐烂,就把其中重要的部分剪下来贴在本子里,然后用手抄一遍所有的书信,这样,想看信的时候,就不会翻看原件了。
他们在信里认真地、严肃地讨论文学,讨论生活中每一件小事的意义。姚翠芹把那时候的经历写成了3本书,那几乎是她全部的精神世界。
她的第一本书,充满了那个年代不可避免的东西,她在塑造自己,也在塑造情节。比如她写地震之后,她哥哥看到她被压在木板下面动不了,却没救她,而是先去救别人。她疼得撕心裂肺,她哥哥却在救完3个外人之后才来救她……可是我在采访她的时候,发现这个细节并不真实,真实的情况是,她哥哥当时非常着急,和别人一起把她抬到担架上。我觉得,姚翠芹对待自己的态度有点像我们这些年对待历史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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