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称作中国最后一个名媛,一个头发雪白的智慧女子。
人生的得意或失意,荣华或屈辱,她似乎一直安静地面对———数十年来,她独立于所有能使她变脏的一切,成为一个人格优美的莎士比亚专家。她永远那么安详、平静,年轻时一身淡蓝色竹布旗袍,简洁而素净,七十多岁时见人还是很害羞地笑,像十多岁的少女一样纯真———许多年来,她不能读也不能写,只是端坐或是躺卧着,静默中悄然散发着一种清凉的古典气息……她在前些天永远地走了———她的名字是张可,她的爱人、学者王元化和上海文化界人士昨天平静地送别了她。
昨天上午十点,在安详的音乐声中,上海戏剧学院教授、莎士比亚研究专家、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的夫人张可女士的追思会在上海衡山路国际礼拜堂举行。王元化与张可的生前好友及各自学生等近两百名亲朋好友以一种平静的爱送别张可。
牧师的祷告对86岁高龄的王元化稍显得有一些长,但他精神的坚忍最终战胜体力的不支,凝现给爱人最后一份庄严的神情———这份庄严是宗教性的,也许在他心中,刚刚离去的妻子也是他仰赖一生的宗教:在那些生命尊严和光泽被摧残的年代,妻子做的意大利茄汁面、葡国鸡和乡下浓汤让所有到他家的客人感叹“不知今夕何夕”;在他侃侃而谈的时候,一直在一旁静静微笑着聆听的妻子会带点顽皮的狡黠,悄悄泼来一盆温润的“凉水”,提醒生性刚烈的他适时“鸣金收兵”;而他的博士生仅仅看到他家书橱里掉落下来的张可的照片,就羡慕导师说:“现在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女子?”
她的儿子王承义在缅怀词中感谢她:“从来没有让我们感到忧愁和悲伤,而总是带给我们亲切和快乐。”她丈夫的学生、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傅杰形容她:“润物细无声”,不少学者接受上海东方早报记者采访时都赞叹她的人格力量、气质和才华,称她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完美。链接
张可,原上海戏剧学院教授,莎士比亚研究专家。1919年出生于苏州一书香世家,1937年在上海租界沦为“孤岛”时与王元化结识,并于1948年3月与王元化成婚。
因胡风冤案牵涉,1955年王元化被隔离,释放后精神受到严重创伤,靠张可慢慢调养,求医问药,夫妻俩后一起研究莎士比亚。
“文革”中,张可被非法隔离,当时她身患高血压症昏厥也不准看病,从此种下病根。1979年6月,张可先生在教学岗位上突发脑血栓,昏迷7日不醒,后来虽经抢救,生命无碍,但已丧失自理能力,从此读写俱废,直到2006年8月6日去世。追思
这种气质只有他们那代人才有
幕后的母亲,一直是中流砥柱
王承义———王元化与张可的儿子,一位文物专家,说起母亲,眼含泪水的他说:“她一直都是我们的中流砥柱。”
东方早报:您记忆中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王承义(以下简称王):1955年,我父亲由于“胡风事件”被隔离,这是我母亲蒙难的开始。这以后的24年间,她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她一直都是我们的中流砥柱,从来没有将苦难露于言表。
东方早报:听说她觉得您因为父亲的事受了很多委屈,所以对您格外疼爱?
王:确实,妈妈很慈爱,我学小提琴,她就到处托人帮我找琴谱,“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她特地去医院为我开营养品。但她对我从不溺爱。从小要求我剃平头,让我穿当时已经很少有人穿的圆口布鞋,不给我买漂亮书包,也绝对不给我零花钱。事实上,她自己的生活也很朴素。这还不仅仅因为“文革”时我们家比较艰苦,她到晚年都一直保持这样的风格。她兴趣广泛,对中国的古典文化和京剧也很喜欢,常常把《论语》、《大学》、《中庸》用白话文翻译给我听,可以说,是母亲奠定了我的文学修养和欣赏品位。
东方早报:好像所有人说起她,都必然会提到她的性格好。
王:她对人真的很温暖。1963年到1980年我们家住在皋兰路的时候,也是我们家最困难时期。但当时我们里弄里有个施师傅,每次看到我就说:“你母亲真是个菩萨,不是凡人。”因为她总是把水果、冰砖分给弄堂里穷苦人家的孩子们。由于母亲的善良和好人缘,我们家在“文革”中遭难的时候,没有一个邻居来趁火打劫,大家都用眼神默默地支持她。
东方早报:您母亲性格中似乎一种退隐幕后的特质,人们对您母亲的才华不如对您父亲了解得多,您能介绍一下吗?
王:1960年时,我父亲带了我母亲用隽秀的小楷抄写的《文心雕龙·神思篇》给傅东华先生看,傅先生后来逢人就说:“真没想到王元化夫人还是个书法家。”
“文革”期间,作协封了我们家的书,母亲依然凭着回忆写莎士比亚的评论文章,她的这种勤奋在任何时候都不懈怠。“文革”一结束,她就被任命为《戏剧艺术》杂志的副主编。她在暨南大学念书的时候,跟随当时世界莎士比亚研究协会唯一的一位亚洲中心会员孙大雨学习英语,跟法文专家李健吾先生学习法语。1977年初,一个欧洲的戏剧代表团来上戏,我母亲一人兼做英语和法语翻译,在场的人听了都吃惊地说:“不知道居然埋没了你这么多年。”
其实当年我母亲翻译的莎剧评论都是国外一些文学造诣非常好的大家写的,所以文中常常夹杂许多古英语,很难翻译。但当时只有英、美国家有相关的工具书,“文革”期间又不能和海外的亲戚联系。直到“四人帮”被打倒后,我母亲的姑父从美国给她寄来英国版的《莎士比亚词典》和《莎士比亚百科全书》,她的工作才得到较大帮助。华师大历史系教授许纪霖
张可老师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中国最后一个名媛。在王元化老师家做客的日子里,我们看到在她身上体现了中国文化世家最典范的优秀、儒雅和大家风度。她永远那么安详、平静,70多岁的老人了,见人还是很害羞地笑,像十几岁的少女一样纯真,这种气质现在只有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才能依稀看到。
她跟随元化先生经历那么多风雨摧残,身上却没有任何戾气,对人仍然那样善良、纯真,这不是后天可以轻易养成的,更多出于一种在文化世家中浸润的天性。
她也让我们看到贵族并不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她早年参加革命,党龄比元化老师还长,富有激情,关心人民的不易。但像她那样把革命的激情与贵族天性中的儒雅完全自然地结合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这也是今天许多暴发户想在各种“贵族秀”中体现而达不到的。
遗憾的是,经过1949年以后多次的政治运动和后来激烈的社会竞争,人们的心灵普遍被磨砺得粗糙、冷酷,这种精神没能很好地传承下来。
现在大家常常把翻译、研究看作是工匠活,但事实上翻译也好,研究也好,都需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体验。世界上的贵族精神是会相通的,我想张可老师是真正体验到了莎剧中所沉淀的欧洲贵族文化,莎剧也就是她的生命和人生。
作家、文学评论家李子云
我曾在一篇题为《我所认识的王元化》的文章中写过,我眼中的王元化有三个“母亲”,一个是他自己坚强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姐姐桂碧清,还有一个就是张可。张可不仅有美丽、从容、温婉的大家风度,而且有浓郁的书卷气,但美丽的才女能像她这样相夫教子、做贤妻良母的,又是少之又少。她和王元化在很年轻的时候相遇,在政治风波冲击家庭的时候给了王元化始终如一的家的宁馨。他们一生相濡以沫,彼此没有遗憾,这样现代版的古典式爱情实在难得。
张可的故交旧友
张可女士的旧知故友在谈及她时,常常称她为一个完美的女性。“人们称她是中国莎士比亚研究的权威,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一个贤良温婉的传统女性典范,跟她在一起就会觉得生活非常美好。张阿姨自己是个学问家,但回到家中之后依然将一个饱受政治磨难的家庭营造得温馨、优雅,把家庭当作保护王伯伯的港湾,一般人是做不到的。”长期照顾张可十多年的蓝云女士告诉上海东方早报记者。
“我最怀念的就是小时候在王伯伯家客厅度过的日子了,那里总是充满着张阿姨、王伯伯和他朋友同事们的欢声笑语,虽然那是一段非常艰难的岁月。”谈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系列政治运动对王元化一家的冲击时,蓝女士回忆道,因为有了张阿姨,你感觉不到政治冲击的阴影。在蓝女士的印象中,张阿姨的客厅非常温馨,非常热闹。“王伯伯总是跟朋友高谈阔论,张阿姨则在一旁预备了最好的点心水果。在张阿姨家的客厅里,你永远也感受不倒窗外的政治风暴,那里总是那样的温馨。张阿姨用自己的坚毅和忍让、乐观和豁达,保护着这间温暖的客厅,也保护着遭受迫害的王伯伯。”张可的忘年交周家宝医生说:“1960年代在我家最困难时,是她一家给我们最大的帮助和心理安慰,而那时候他们也遭受着磨难。”陈怡 石剑峰 |